瓜瓜斋第71期:《名家讲书法》述略
近日以散漫之心读完了由《文史知识》编辑部选编、中华书局出版的《名家讲书法》。这本书收录的名家文章计35篇,目录如下:
既是“讲”,则多非深奥知识,或即便知识深奥,也要给讲浅显了,所谓深入浅出。虽然所选文章皆号为“名家”手笔,但建安七子的才华还是有高下的。35篇,固然多数言之有物,但文字无趣的,依瓜瓜君之残忍,打入冷宫。因而本文仅就觉得有趣有益的几篇,略作评述。
开篇沈尹默的三篇,可谓言之有物,最难能可贵的是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其中第三篇讲永字八法,言之有据,不知道永字八法为何物、觉得神秘的,可读此篇。
本书最有趣的是启功先生写的几篇。比如第一篇《碑和帖》,开头介绍碑的形制和用途,说:
……后来又扩大了,这人活着给他立个碑,因为他在这儿做过官,拍这个官的马屁,歌颂他这个官怎么怎么有德政……
就喜欢启功先生这种风趣笔调。实际上,古代谀墓之辞是普遍现象,后汉蔡邕擅长给人写碑铭,连他自己都说:“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说自己给人写的碑铭多是大话连篇,只有郭有道的碑文没有乱写。启先生说的“拍马屁”,虽未必尽是如此(比如蔡邕给朋友写的碑铭,就没必要拍),却道出了古代碑铭文章的惯常文风。翻检古代碑刻墓志,略读其文,简直每一位死者都堪比圣人呵呵。
启功先生的幽默,无时不见于文中,下面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还有清朝有个人叫江声,他干脆给人写信都用篆书。给他的一个听差写个条,让听差的买东西去,他用隶书来写;让大师傅去买菜,开个菜单,大师傅说你这是什么菜呀,我不认识。他说隶书呀,就是给你们奴隶们看的字,你们连隶书都不认得,那你不配给我做奴隶、做大师傅。
故事本身有趣,加上讲得有趣,令人绝倒。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碑和帖的用途不同,不一定写碑就是高尚,写帖就是下流。江声把篆隶用作日常便条的字体,闹了笑话。笑完之后,我们发现,生活中这样爱装逼的人,一抓一大把。
文中还对清代以来所提倡的碑学表达了不满,一一点名批评那些大人物:阮元、叶昌炽、杨守敬、康有为,这几位都是提倡写碑的。启功先生把六朝造像上的字叫“方头方脑”的字,简直绝了。要我说,他就是根本看不起这种字呀。
最后,作者说:
我也不反对对于某个古代的某种不成熟的,或者在成熟过程中所经过的某种字体的偏爱,但是我们不能拿我所爱好的一种东西强加于人,说你必须这样才高级,那样就低级。
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己所欲之,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强施于人啊。写字要依个人性情,瓜瓜君就不适合写狂草来着,因为不喝酒嘛。
启功先生第二篇《如何选临碑帖》,讲得特别家常:
我常常遇到人说,你给我讲讲,我学哪个碑、哪个帖好啊。这使我很为难。我说你手边有哪个,你喜欢哪个就学哪个……我就碰见很多的人这样说:啊,你要先写篆书,篆书写好了再写隶书,隶书学好了再学楷书……我实在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那你要学写字,先学结绳技术,学结扣,扣结好了,然后再学写字。
这段话,有助于拆除书法的神秘面纱。写字就是写字,没必要故作玄虚,弄得跟练武林秘笈一样。
瓜瓜君一周前看了个书法展,展馆第三层的展厅,陈列了近现代数十位名家的作品,其中有启功先生一幅,可以说秒掉全场。见图:
第二张左侧边缘的几个字,是另一位名家的。虽然只能看到几个笔画,但高下立见。另外,看了启功先生这幅规矩中绳、温文尔雅的字,有个感想:人们多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法家最个性突出的那些书迹上,而往往忽略他们在日常书写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由此可能导致认识的偏颇。好比央视新闻联播,但凡报导美国,不是飓风就是暴雪,要么就是恐袭、枪击,给人的印象是美国天灾人祸日日有。书法家的书写是日常化的,尤其是古代书法家。我们学习书法,要多留意这些日常化的书写。启功先生的手札、临帖,都是日常化的书写,可能比单纯以创作为目的的作品更有味道。
书中所选刘涛先生的六篇文章,文字平实,言之有物,虽没有启功先生的风趣,也值得一读。其中《北宋徽宗朝的书学及书学博士》,讲到米芾、米友仁、李时雍、杜唐稽、徐兢等曾任书学博士,即在书学馆里当老师,教授学生书法。其中杜唐稽是从书学生员里培养出来的,相当于今天的留校任教。但文中说,北宋书学设立近二十年,只培养出了一个杜唐稽能拿得出手。而这个杜唐稽,一般书法史著作里根本找不到名字。不禁让人反思:书法专业怎样才能出人才。眼下,设立书法专业的高校如雨后春笋,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培养机制,才能培养出真正的书法家?如果说艺术家不是能培养出来的,那又该如何定位大学的书法专业教育?幸好瓜瓜君不是教育行政部门领导,不必为此头疼。
书中有李永忠老师5篇文章,李老师是瓜瓜君硕士答辩时的列席老师。这5篇文章,文字平实,考证严谨,但在文末作出结论时,往往略嫌武断。如《论章草的“章”》一文,作者逐一据理反驳了古今人对“章”的解释,但最后给出的自己的理解——章草的“章”,可能就是《急就章》的“章”,却也是建立在推测之上,没有直接证据。在《书法中的长尾笔》一文中,作者最后将“长尾笔”和“武”“侠”精神关联,显得有点牵强。当然作者自己也说这是出于推测和解读。其实,写文章不一定非要得出什么结论嘛,屈原写过一篇《天问》,通篇一百多个问题,全没答案。
倒是李老师《狂草的“狂”》一文所引明杨慎《墨池琐录》里的一段话,有点意思:
今世解学士(缙)之画圈,如镇宅之符;张东海(弼)之颤笔,如风瘫之手,盖王氏家奴不为,一世嚣然称之。字学至此,扫地矣。
批评解缙和张弼的字,一个鬼画符,一个帕金森,比王羲之家奴才的水平都不如,而当时的人却风靡从之。瓜瓜君感觉这说的不是明代,分明就是当代嘛!
书中有一篇葛鸿桢的《赵孟頫及其赵体书》,在介绍了老赵其人其书、引述了古今人对赵孟頫的评价后,于文末写道:
虽然历经沧桑,至今我们仍能见到大量赵书遗迹。这些遗迹作为中国书法艺术宝库中的一部分,仍然对后人产生着较大的影响。对于这位有元一代书法大师及其作品,我们应该正视它、研究它,使之成为我们今天探索书法艺术新道路的借鉴和养料。
这段文字有语病。“它”所指代的主语,是“书法大师及其作品”,大师指人,不能用“它”。撇开语病,我们能看到,作者对于赵孟頫是抱肯定态度的,只是用语比较谨慎,没有狠夸。为什么呢?大概因为今天批评赵字的人仍然不少,作者不想触犯众怒。
因为就在本书中,有两篇文章,虽然不是讲赵孟頫,却相当顺手地骂了他:
其一
王玉池《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一篇,是夸王羲之的,倒数第二段写道:“不从其环境、其全人着眼,只学其字很容易学成赵孟頫那样,得到某些形似,但变得很规整、很漂亮,失去其雄逸、多变和极为丰富的精神内涵。”
其二
陈振濂《禅书一体话山谷》一篇,是夸黄庭坚的,其中写道:“赵孟頫的丰腴艳润则有似笪重光所云的裘马轻肥气。”
佩服二位行云流水般的文笔。套用某位智者的话:我尊重您,是因为您是长辈。而长辈说的话,不一定全对。瓜瓜君不是要强迫大家喜欢赵孟頫,要是那样,岂不成了己所欲之必施于人吗?瓜瓜君只是想大家撇除偏见,认真看看赵字。
其他篇什,有的言之有物而文字无趣,有的言之无物且浮文虚辞,皆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