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爷爷的一封家书
前日,偶然翻出以前参观鲁迅故居时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鲁迅祖父周介孚的一封家书。家书的后半节,是写给孙子们的:
把内容抄出来:
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示樟寿诸孙。(樟寿是鲁迅小时候的名字)
这段内容,是指导孙子们学诗门径的。其中提到的诗人,都是一流大家。说实话,今天的我们,如果不是对古代诗人有专门的研究、相当的熟悉,读到这段话,是很难了解其中意思的。比如对于杜甫,普通人大概只能背出“两个黄鹂鸣翠柳”、“国破山河在”等这样的句子,并且也不会去想什么风格问题。所以,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周介孚为何说杜甫“艰深”。
恰巧昨天,我在翻《历代诗话》时,翻到《诚斋诗话》的一段,也是论唐宋一流诗人的(诚斋是杨万里),正好有论及李白、杜甫、苏轼,跟周介孚的话对照着读,可以互相发明:
周介孚只有评语,杨万里只有例句,二者参看,一目了然。清逸,可以说是李白的看家本领。李白曾自评“中间小谢又清发”,就是明证。为什么周、杨二人就不能各自既有评语、又有举例呢?周是家信,可能他觉得无必要繁琐罗列。杨万里是诗话,是装逼体,因此也许故意不说透,让你参。当然,也有可能周介孚、杨万里都觉得这是常识,没必要尽说。
一般读者,读到杨万里列举的这几句杜诗,多半不会觉得好。首先,不知道在讲什么,其次,就算知道句意,多半也不会觉得美,因为其中的意象,不能勾起大脑中储存的漂亮的清新的记忆,反而让人不太舒服。如果你敏感一些,就会起一些生僻怪异的情绪。这,大概就是老杜的“艰深”在作祟。生活中,我们可能不喜欢艰深,但在文学中,艰深恰恰是一种重要的风格。杜甫是个多面手,他既写通俗的生活诗,也写优美的抒情诗,雄阔的边塞诗,但他区别于其他诗人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可以艰深。没有艰深,他可以是王维,可以是李白,可以是高适,但有了艰深,他才是杜甫。
至于老杜的艰深到底如何,还得另外详论。
杨万里列举的这几句苏诗,跟周介孚的评语简直太配了。我猜,如果让今人选一位最喜欢的古代文人,苏轼肯定得票最多。他的诗有种信手拈来的感觉,不像杜甫那样注重炼句炼字,但只要读者没有文字洁癖,是不会介意的。不过,今人熟知的苏轼的诗,可能要大大少于李白和杜甫的,这个没办法,谁让苏轼生得晚。
周介孚的信里还有个细节,在谈及陆游的诗时,说“且多越事”。陆游是绍兴人,和周氏是同乡。周介孚的意思是,陆游的诗,是绝好的乡土教材。这种教育理念,跟今天全国小朋友都采用同一个版本的教材的做法比起来,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