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大方向一一位退伍军人的逆袭人生(一) | 古道
深秋时节。
淮海省北部。
良城县。
寒意开始在大街小巷中恣意荡漾。褪尽夏日汹涌的绿色,小城尽显一派破败的景象。
二十世纪80年代末的良城似乎还未被改革开放的钟声唤醒,仿佛还沉睡在历史的思维定势里。
石海身着一套略显陈旧但却整洁挺拔的蓝色海军服,步履匆匆却节奏分明地行走在大街上。
他身姿挺拔,目光坚定,仿佛远航归来,行走在坚实的海堤上。
此行的目的地,是民政局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这是他退伍之后在这个小城最熟悉的地方,是让他无数次等待、困惑、怅叹的地方。
每一次进入这间不足10平方米的办公室,他都不由得心生凉意,身心胆寒。
他知道,这里决定着他返乡之后的命运流程,甚至是余生的得失荣辱。对于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退役士官来说,他和所有同期退役的战友一样,渴望着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和舒心的环境。
而事实却让他的梦想蒙上了一层灰色。
当他满怀激情,怀揣记载着满满荣誉的档案,第一次踏进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的时候,他内心渴望的热度瞬间就挥发了许多。
一位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悠然地摆弄着手中的自来水笔,斜眼瞟了他一眼,问道:“有事吗?”
“我是来报到的”石海应声回答。
“把材料给我吧” 语气生硬而霸气。
石海急慌地双手呈上介绍信,心跳骤然加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仿佛是在等待审判一般,等待着这个中年男人对他的判决。
然而,中年男人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煞有介事地撕开档案的封条,抽开里面的材料,像数钞票似的捻了一遍,顺手放在桌面上,还是用刚才的口气说了一句:
“回去吧,等通知!”
“那我什么时候再来?”
“不是告诉你等通知吗!”
“什么时候能通知?”石海鼓足勇气地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这得看县领导有没有时间研究!”
“那、那……”
石海似乎被千言万语噎住了喉咙,什么都想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欲走,却又立马回过头来,轻声嗫喏了一句:“谢谢您”。悻悻离去。
这样的情景,石海不知经历了多少回,每一次从安置办公室出来,他都低头数着台阶,一步一步随着身体自然前倾的重力,机械地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就在这段崎岖短暂的路程上,他总会条件反射般地回想着入伍前的情景。
淮海北部,平原边际,两省三县交界处,一个叫石洼子的小村,坐落在两条河流的夹角间。
这里没有动人的传说,也没有别样的风景,甚至没有惹人注意的喧嚣,静静地沉浸在岁月的长河中。
村子里的人们大都依靠种地为生,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没有几天清闲的时光,靠天吃饭,靠地攒钱,日子过得很紧巴。
石海就出生在这个小村的一间茅屋里。
石海出生的时候,在家排行老四,上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加上父母,全家六口人。而当他能够独立下田割猪草的时候,家里又先后增添了两个妹妹。
那时节,日子本来就是粗粮加野菜对付的,现在八口人之家,兄弟姊妹六人,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来到世上的,父母的艰辛,可想而知。
石海打记事起,母亲就从集市上给他买来一副粪箕子,只要学堂放假,每天天不亮,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催他起床去捡粪。
那时候,乡下的牲畜都是散养的多,猪狗牛羊,满村子溜达,随处觅食,乱拉乱尿。臭哄哄的屎尿味,是那个年代的乡村特有的标记。
石海在部队想家的时候,梦里萦绕的不是母亲做的饭菜的味道,却是那房前屋后牲畜随意排泄的屎尿味,石海曾经自嘲地说:“那才是老家正宗的乡(香)味。”
正因为如此,村里应生了一种自然传承的捡粪行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能背的动粪箕子,大都会在地里没有大活的情况下,夹着粪耙子村里村外来来回回地转悠,捡拾野粪。
对于年纪到了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极不情愿去捡粪的。
青涩年华,情窦初开,渐渐有了一些体面的认识,宁愿多干一点庄稼活,也不想扛着粪耙子撵着牲畜满村跑,在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子面前,捡粪是让他们觉得最没面子的活计。
然而,石海即使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轻易地丢掉已陪伴他多年的粪箕子,因为他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女人,教训孩子从来不多说话,一通棍棒之后,让你规规矩矩地站在一个圈里自个儿反省,直到你昏昏欲睡。因此,母亲的指令在这个家里具有神圣不可违抗的权威,石海内心挣扎却也只能无奈顺从。
最让石海难忘的捡粪情节,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冬天。
一场初雪过后,石洼村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白纱轻轻覆盖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少有的清甜的味道。
天空刚刚显露一点阴郁的亮色,习惯早起的母亲就在窗前大声咋呼起来:“小海(石海乳名),快起来捡粪去!”
石海没有回应,只是鼾声打了一个停顿。
“咚!咚!咚!”
母亲不耐烦地用窗台上的一只破旧的老皮鞋猛烈地敲打着窗棂。
“知道了!”石海赶紧做起来,大声地应到。
这是寒假后的第一天,石海本以为能睡个懒觉,可在母亲的眼里,这正是他帮衬家里的时候。
石海一边呼着白气,一边哆哆嗦嗦地套上肥大的棉袄棉裤,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一边咕哝着,一边把粪箕子甩在肩上,拎起粪耙子走出了家门。
雪,洁白的雪,把宛如远古遗址的石洼村一下子变得格外明亮美丽,房顶、柴堆仿佛是一片片欲停欲飞的云朵,在灰暗的天空映衬下,蔚为壮观;小路、深巷也恍然间开阔了许多,隐隐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破旧的池塘、老井一扫往日破败腌臜的景象,被积雪装扮得诗情画意。
石海的内心莫名地腾起一股愉悦的感觉,直冲脚底。他似乎忘记了捡粪的神圣使命,转身朝村口大步走出——
凌冽的寒风裹着积雪在村口恣意飞舞;一望无际的田野银光熠熠,动人心魄;远处的河岸仿佛两列并排停靠的银色列车,蓄势待发;笔直的小路一尘不染,静静地向远方延伸……
石海打了一个舒心的激灵,甩掉肩上的粪箕子,疯也似地沿着小路跑进茫茫的田野——
“嗷——”
“嗷——”
石海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用双手合围成喇叭筒,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嚎。
他似乎越跑越有劲,越跑越兴奋。汗水已经湿透了内衣,两颊像在开水里滚过的肥肉膘,嫣红水润。
风越来越大,扬起的细雪如千万只轻盈的蝴蝶,在空中集聚、奔涌、离散……
石海的脑袋里一会空白,一会杂乱无章地闪现出无法解释的情景——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呵斥、堂屋正墙上画里的高楼大厦、学校操场、同桌的二丫……
“ 哦、二丫! ”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思绪的焦点一下子集中在二丫的身上。
二丫是村后刘长贵的女儿。因为是地主成分,村里人背后都称刘长贵为刘地主。
听别人私下讲,刘长贵不是因为有钱有势划成地主的,而是他性情暴躁,常与人争执,经常顶撞生产队队长,才被生产队长冯瘸子几番建议定为地主的。
那时划定阶级成分,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严肃,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碰个头,提出几个人选,叽咕一阵子,在名字上画个圈,基本上就定了。有不少孤门独户、势单力薄的人家在那个年代被无辜划成地主富农的。
起初,刘长贵死也不认账,趁夜黑风高,拎一桶柴油浇在冯瘸子家的大门上,点火给烧了。
第二天他又跑到公社革委会状告冯瘸子和大队干部乱扣地主帽子。
公社派人来调查,大队干部和冯瘸子坚称刘长贵的爷爷过去是地主,后来虽然败落了,但还是留下了好几坛子银元传到了刘长贵的手里,刘长贵拒不交公,经常和家里人在夜里偷偷吃饺子。
生产队会计、党员蒋催和刘长贵的邻居、入党积极分子王尚攀当场画押作证。
公社来调查的人原本打算再多问几个人,可就在这个时候,治保主任带着几个民兵,押着刘长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铁证如山!”治保主任双手举起一只脏兮兮的柴油桶和一双布满破洞的解放鞋,激动地说。
“刘长贵企图谋害生产队长,罪责难逃!”
“我没想谋害生产队长、只想烧了他家的门,出口气!” 刘长贵翘起头,大声地辩解说。
围观的群众一阵骚动。
见此情景,公社派来的调查人员没再多问一句话,扭头走出了办公室。
刘长贵后来被劳动改造了两年,出来的时候头发都白光了,性情明显温顺了许多,略显浮肿的眼睛失去了往日倔强的光芒。
地主的帽子就这样硬生生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奇怪的是,刘长贵并没有像其他地、富、反、坏、右一样时不时地被拉到麦场上批斗,反而还能经常摊上贫下中农也指望不到的轻松活计,个中原委,让人难以琢磨。
二丫高挑的个头,白净的面孔,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大而圆润,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煞是好看。
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二丫性情刚烈,倔强地像头小母驴,与别人斗嘴,不占上风决不罢休,和男孩子打架,从没有输过。
听说有人看见过,刘长贵曾带着二丫在邻省一个会武术的老人那里偷偷练拳脚,不过,没有人认真地考证过。
二丫和石海从小就在一起下田、上学,但由于两家成分不同,又分别住在村子的南北两头,而且上学也不在一个班级,所以,很长时间里,他俩就像外村的同学一样平平淡淡地相处着,在路上或校园里偶然相见,也只是下意识地一瞥,匆匆走开。
到了上中学的时候,两人都转到了乡里的学堂,巧合的是,他们都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只是没有过多的交集。
然而,一次临近寒假的偶然事件,让二丫对石海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周末最后一节课,学校照例安排学生自习。班主任老师在教室内默声巡视一圈后,踱步走出了教室。
班上人称“黑皮猴”的方家宝,顿时活跃起来。他腾地跳上课桌,摆了一个悟空远眺的造型,又“刺棱”窜到门后,窥视着老师的背影。
当老师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后,黑皮猴立马抖擞精神,两手背在身后,努力地鼓着肚子,学着老师的模样走到讲台前,用手指“笃笃”地敲着讲台:
“咳!—咳!上课了!”
他滑稽的表演引起一阵哄笑。
“你们怎么不起立?!”他装模作样地指责着。
“全体起立!”
坐在最后排的王家青发出了指令。
王家青是“黑皮猴”的跟屁虫,二人一唱一和。
一些学生纯粹为了增添闹腾的气氛,松松垮垮地站起来。
厚皮猴显然不满足。用手指点着没有站起来的同学:
“你!你!你!—还有你!”
他最后指着二丫,等待着回应。
二丫一脸不屑的表情,用嘴唇轻嘬着钢笔,眼睛斜视着屋顶,一言不发。
黑皮猴似乎受到了挑战:“怎么地?你想造反吗?!”
二丫依旧是不睬不理的样子。
“张德虎、方家青!把小地主给我押上来!”
黑皮猴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吆喝着他的两个死党。
教室里突然沉静下来,二丫木然的表情转瞬变得异常激动,她忽地起身,跃上板凳,指着黑皮猴破口大骂:“恁娘个X。”
黑皮猴素日里依仗自己是街头人,逞强好胜,飞扬跋扈,经常带着几个死党欺负下面村里的学生,有时还戏弄外地的老师,还没有人敢和他吹胡子瞪眼的,今天看见二丫毫无惧色地对他破口大骂,他先是一惊,转而疯也似地扑向二丫。
二丫昂然挺立,居高临下,未等黑皮猴站稳,就飞起一脚,将他踢到在座位上
黑皮猴的身子恰巧撞击在课桌尖锐的拐角处,顿时疼的呲牙咧嘴。
张德虎、方家青趁机在背后偷袭二丫,两人合力抱住二丫的双腿,将她从凳子上重重摔在地上。
黑皮猴见此情景,摇晃着站立起来,抄起身边的板凳,恶狠狠地砸向二丫。
就在他准备掷出板凳的一瞬间,他的双手冷不丁地被另一双手死死地钳住,他惊愕地回头一看,但见石海正怒目圆睁地注视着他。
“你想找死吗?” 黑皮猴恶狠狠地说。
“我看是你想找死!”石海凛然回应。
“你是不是不想上学了!”
“我早就不想上了,但因为你这句话,我得继续上!”
黑皮猴意识到碰上了硬茬,僵持一会,还是乖乖地放下了板凳,但他却用狼一样凶恶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石海。
他的两个死党看见主子泄了气,也无趣地放开了二丫。
未等下课,石海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没过多长时间,他又满脸大汗地回到了位置上,若无其事地用笔在纸上画着圈圈。二丫用余光扫视着他,心里砰砰乱跳。
黑皮猴的目光里依然充满着杀气。
“当、当、当——,”放学的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同学们鱼一样地涌出教室。
黑皮猴向张德虎、方家青招手示意,三个人聚拢在一起,咕叽几句后,飞奔出去。
二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走出校门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但石海却似乎和往常一样,从容不迫,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一边示意二丫过来。
“今天你和我一起走。”
“嗯,我们一起走。”二丫乖顺地应道。语气中带有一种少有的温柔。
“你不怕他们在学校外边堵你吗?”
“不怕,我安排好了,你跟着我走就行。”
二丫一脸疑惑,却也没有多想的余地。跟在石海的后面走出了教室。
远远地,石海就看见校门口有几个比自己年龄大了很多的小青年在往校园里张望。
二丫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拉了一下石海的胳膊,恳求说:“我们翻墙走吧?”
“有我在,你别怕!”
石海从容的回答让二丫心里一热,她的眼睛里在背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而内心深处却陡生出与石海一起赴汤蹈火的决心。
石海越走近校门口,越是挺直胸脯,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站住!小兔崽子!”
二人刚刚踏出校门,石海的耳后就响起了一声厉喝。
他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面色烟黄,嘴唇肥厚的矮个子家伙正朝着自己冲过来,黑皮猴紧随其后,手里还握着一根手腕粗的磨棍。
石海紧张地扫了一眼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却露出失望的神色,大叫一声:“不好!”,拉着二丫就往街里跑。
黑皮猴等人紧追不舍。
刚跑过学校的拐角,迎面就看见一辆绿色的三轮摩托车疾驰而来。
驾车的是一位年轻的民警,看见石海和二丫,紧急刹住车,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边,他一边迎上来,一边带着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小海,刚刚处理一起突发案件,耽误了。”
黑皮猴等人此时也冲到了跟前,听见骑摩托车的民警这样亲切地称呼石海,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过来!,六子。”民警指着烟黄色的青年命令道。
六子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走过来。
“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六子打了个激灵,赶忙澄清:“于所长,别误会,我可什么都没干,是我弟弟和石海他们闹着玩、闹着玩的,嘿嘿。”
“我没说这件事!”于所长正色道。
“收购站最近丢了两捆废电线,请你配合我们做个调查!”
“天地良心哪,于所长,自从上次那事被你拘留后,俺就老老实实在家干活,啥孬事也没沾。” 六子的脑门渗出了一层细汗。
“真不是你干的?”
“真不是我干的,谁干谁遭雷劈!”
“那好,等我们调查后再说吧。”
于所长的语气略有缓和。
“不过,有个事还得拜托你,这是我表弟,是我把他转到乡里来上学的,以后你得多关照!。于所长指着石海对六子说。
“好说!好说!一定!一定!刮风下雨回不去,到我家去吃饭都行。”六子忙不迭生地应承道。
“那就谢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还有事,得回所里去了”
于所长说罢,跨上摩托上,一溜烟消失了。
黑皮猴像被点了穴似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六子夺过磨棍,朝着黑皮猴的屁股重重一击,然后扔掉,悻悻走了……
从那以后,二丫的心里总感觉多了一样东西,说不清,理还乱。
在一次回家的路上,二丫大大方方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双鞋垫,递给石海:“小海,这是我学着纳的,不好,你将就用吧。”
“哦,怪好看的”石海言不由衷地称赞着,接过鞋垫摩挲一会,顺手揣到了怀里。
二丫心里暖融融的,好像是石海送给她鞋垫似的。
天色已完全放亮,石海被雪景点燃的激情渐渐平息下来。他想起扔在村口的粪箕子,又想象着回家面对母亲的情景,赶紧原路飞奔回来。
还未到村口,他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他扔粪箕子的地方,像石雕一样僵立着,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是母亲。”他拍拍身上的雪,准备迎接棍棒的痛击。
走近一看,却是二丫。
“二丫,你在这里恁什么呢?”石海尴尬地说。
“我看你疯呢”二丫笑着道。那沾满雪花的睫毛扑闪扑闪地,让人不由地想多看两眼。
“雪好看着呢!”
“那你怎么不带我一起看?”
“那可不行,要是村里人看见多难为情。”
“有什么难为情,冰天雪地,透明大亮的。”
“嘿嘿。”石海无言以对。
“快回家吧,我把你的粪箕子装满了。”
石海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粪箕子已装满了牛粪。
“哪来的?”
“从俺家牛棚里装的。”
“太多了吧。”
石海一边拎起粪箕子,一边说道。
“多了你就埋一半,明天再交另一半,嘿嘿”二丫有些调皮地说。
“好主意!”
石海听从二丫的主意,在沟边费劲地刨了一个坑,将牛粪倒进去一半,用雪埋上,又在上边插了一小截秫秸之后,屁颠屁颠地回家了……
这一幕,就像有人用画笔画在石海的心里一样,清晰地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从不曾忘却。
那年月,大多的庄户人家并不指望孩子上学能有多大出息,能不当睁眼瞎就知足了。所以,二丫还没上完初中,就早早地回家种地去了。
石海也在初中毕业后被勒令回家,认了村里一个瓦匠做师傅,当了一名泥瓦匠。
然而,石海并不甘心做一辈子泥瓦匠,他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呆呆地躺床上,望着黑兮兮的屋顶,暗自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走出小村,我不能就这样困在这里一辈子。”
可是,那个年代,像他这样的农村孩子不学点手艺,又能有什么出路?
上苍偶尔也会眷顾有心思的人。
84年深秋的一天,乡里开始征兵动员,石海从广播里听到消息后,兴奋地不管父母同意不同意,就自个儿跑到了民兵营长的家里:
“叔,我要当兵!”
民兵营长正埋头在院子里扎扫把,听见石海说话,抬头瞅了他一眼说:“海子,你还小呢。”
“我不小了,叔,我十七了。”
“十八才够杠的”
“您帮我改一下就行了,前庄的大林就是十七岁当兵的。”
民兵营长不再做声,继续扎着扫把。
“叔,您让我去吧,我不会忘记您的。”石海哀求道。
“去不去也不是你说了算,这得问你爸和你妈。”民兵营长的语气让石海看见了希望。
“那好,叔,我这就回去让俺爸来和你说。”
石海说完就急匆匆地跑回了家。
石海在家没有寻见父亲,便火急火燎地往自留地里走,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一准在自留地里侍弄蔬菜。
在石海的感觉里,那片菜地就是父亲的世界,他有事没事在菜地里鼓捣,好像和那些蔬菜有好多说不完的心里话。
石海刚刚拐过村后的小路,就远远地瞧见父亲正在吃力地摇着辘轳浇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井边,顺手帮忙拎起刚出井口的水桶,一边顺着垄沟倒水,一边急切地说:“爸,乡里征兵了,我想去当兵”
爸爸仿佛没听见,依旧弯腰摇着辘轳。
石海提高声音:“爸,我想去当兵!”
父亲停顿了一下,扭转头,打量一眼石海,又把目光转向远处,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石海说:“还是庄稼地养人哪!”
石海原曾想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他,没想到竟是这样漠然的态度,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
“不让我去当兵,我什么也不干了!”
石海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语气坚定但夹杂着几分哽咽
父亲不作声,也不再打水,卸下辘轳,扛在肩上,低头慢步地往家走。
石海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心里翻江倒海,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却因过度激动,乱了思绪,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当快要进入家门的那一刻,石海扑通跪倒在父亲的身后,大叫一声:“爸!—”
父亲楞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石海龟缩的身子瑟瑟发抖,他停顿一下,放下辘轳,俯身拍了拍石海的脊背,然后朝民兵营长家走去
后来,石海一路过关,如愿以偿地穿上了军装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
石海现在回忆起那一幕,心里仍然会悸动不已,那是他走出小村的第一步,是他实现抱负的新起点,更是他人生命运的大转折。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不再以一个农村户口的身份出现在小村的视野里,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泥腿子,而是一个怀揣着商品粮硬本本,按月领取工资的转业士官。尽管这士官的身份在他的内心还凝结着诸多的不甘和伤感,但在别人的眼里已经是功成名就了,村里的长辈见面都会夸上几句,说他有出息,这让他疲惫波荡的心情渐渐平静了许多,暗自多了几分知足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