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2《古文观止》解读之《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馀勇,欲不尽则有馀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箠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案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馀矣。
解读:
《孙子兵法》说,“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作为一名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任何决策都可能决定战争的成败,关系到千百万人的生死,以及国家的安危,责任不谓不重大。治军先治将,治将当先治什么?苏洵认为,“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苏洵写下了《心术》这一名篇。
《孙子兵法》说,“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所谓治心,就是将全部的心思用于战争之上,不为外界任何干扰,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将精力聚焦于攻防利害,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苏洵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像那些“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克敌制胜。
《孙子兵法》第一篇说兵之五事,排在首位的就是“道”,什么是道呢,“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按毛泽东主席的说法就是正义战争,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非正义战争必将失败。苏洵的观点亦与之相同,他认为“凡兵上义”,如果不是出于正义,即使有再大的利益诱惑也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出现难以控制的结果。“惟义可以怒士”,相当于战前的动员令,目标就是“令民与上同意也”,从而指挥三军,整齐划一。
所有战争,都是人力和物力的消耗,也都是士气和决心的比拼,四者决定战争的胜负走向。苏洵提出,“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并提出以耕种养其财,以赏赐养其力,以小胜小败养其气,以不尽所欲养其心。对苏洵的观点,我不完全赞同。“丰犒而优游之”以养其力,可能效果会适得其反。赏赐必须有度,无度不仅国库吃不消,也会降低将士的战斗力。在我看来,养力最好的办法是平时以实战的标准来加强训练,做到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通过“小胜益急,小挫益厉”固然可以养其气,然而也可能会演变成急躁,因此,孙子所说的“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才是更好的养气之法,即张驰有道,动静得宜。至于苏洵所说的“用人不尽其所欲为”以养心,恐怕会适得其反,如果一个将领或者军队时时有不尽其材之叹,很可能会牢骚满腹,反而影响战斗力。如果一直得不到施展,则可能会投向对手的阵营,韩信、郭嘉就是最好的例子。恰恰相反,养心之道,莫过于让人能够得以施展才华,也就是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的需要。
苏洵的养财力气心之法,除了耕种之外,多少有些阴谋的意味,不够光明正大。既然“凡兵上义”,那么内部也是如此,以义动之,像李广、吴起带兵,便纯粹是以义动之,其他名将如韩信、卫青、霍去病虽风格各有不同,但总体而言,都是以阳谋为主。同样,苏洵所说的“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也是错误而机械的理解了孙子的“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孙子的意思是要保密,而不是愚民政策,让他们去做炮灰,“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孙子一直强调“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并在《用间篇》中说,“凡军之所欲击,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杀,必先知其守将、左右、谒者、门者、舍人之姓名。”苏洵说“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也是《孙子兵法》的运用,只不过孙子更侧重于对方的布防,而苏洵更侧重于性格分析。他以邓艾进兵成都破蜀为例,认为邓艾因为知道刘禅的昏庸不会抵抗,才敢大胆冒险,如果刘禅能够有几分血性,奋起抵抗,那么邓艾孤军深入,很可能全军覆没。同样,司马懿也是分析了诸葛亮的性格特点,断定他不敢冒险,从而采取有了针对性的策略,让诸葛亮多次师出无功。所以,有时候必须打破常规,才能收到“以正合,以奇胜”的效果。
战争的根本目的不是百战百胜,因为仗打得多,消耗必然也多。战争的精髓是一战制胜,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一招制敌。是以苏洵特别强调“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苏洵的观点是正确的,“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也没有问题,原因却是错误的,他认为“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意思是杀鸡焉用牛刀,这是从爱名的角度出发,而不是遵从战争的规律。孙子早就提过,“进不求名,退不避罪”。
每个人都各有所长,军队也是如此,有的擅长进攻,有的擅长防守,有的擅长阵地战,有的擅长运动战。苏洵认为,对于自己的短处要故意暴露出来,让对方心生疑虑而不敢动,而将自己的长处掩藏起来,让对方掉以轻心而上当。从理论上来说,苏洵的办法是可行的,在具体的战术运用中也可以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长期以往,敌我双方的情况应该大体清楚,想隐瞒伪装也不是太容易,在战略层次不易实现。因此,如何有效搭配,合理使用,方是上策。
俗话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两军对垒时,必须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如果畏手畏脚,贪生怕死,则必失败,也就是苏洵说的“使之无所顾”。作战勇猛既是士气的体现,也是相信胜利必然属于我们,也就是“有所恃”。如果军队被失败的情绪所笼罩,则必然士气低迷,战斗力低下,一触即溃。苏洵的“有所恃”分析,似乎更多的是倾向于手中的武器,是“尺箠当猛虎”、“袒裼而案剑”,不仅有些狭窄,而且也不太恰当。拿尺长的棍子打老虎,估计没有几人敢干,乌获如果真的是被“袒裼而案剑”而吓倒,那他何以成其为乌获?
苏洵本文,许多地方以《孙子兵法》所说为蓝本,也有自我的发挥。从整体上来说气势完足,有指挥席卷风云的痛快淋漓,也有许多名言警句,读起来琅琅上口。本文应该是针对北宋军事软弱有感而发,具有非常强烈的时代性。当然也有一些问题,除上述分析的之外,最大的问题是书生论兵,虽有雄心,却无实践,是以行文风格比较轻快,偏理想化。真正的战争,应该是老子说的“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像苏洵这样轻言战争,只能说明他不懂战争。北宋因赵匡胤陈桥兵变,担心别人也黄袍加身,是以推行文人带兵。正因为如此,宋朝的军事孱弱,也就不难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