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庞薰琹:以纯物质的形和色,表现纯幻想的精神境界(上)

庞薰琹原名薰琴,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在绘画界声名鹊起,因为名字偏女性化,故有不少的人以为他是女画家,为避免这样的误会,他将“琴”字更改为“琹”。

庞薰琹乃世家出身,曾祖父庞钟璐为道光二十七年探花,同治十年时做到刑部尚书。祖父庞鸿文为光绪二年进士,累官太常寺少卿、通政司副使,庞鸿文于文史颇有名声,他主纂的《常昭合志》被后世称为良史。庞薰琹的叔祖父庞鸿书为光绪六年进士,官至贵州巡抚。

《赶集》中国美术馆收藏

这样的大家庭在学术观念上当然会对庞薰琹造成重要影响,故他5岁时就在母亲的教导下开始学习《四书》,在他10岁时,开始有了绘画之好。李立新所撰《庞薰琹简谱》中写到1916年庞薰琹11岁时:“经图画兼音乐教师王先生指导,始学水彩写生,极受赏识;每逢家中晾晒旧衣,衣上色彩装饰之美,使先生看之又看,'如醉如梦’,此是先生一生绘画、装饰艺术之起点。”

庞薰琹16岁时考进震旦大学预科,两年后进入震旦医学院学医。据《简谱》所载,庞熏琹19岁之事发生了一件事,令他毅然弃医从艺:“先生成绩优异。冬,欲改学绘画,竟遭比国神父怒叱:'你们中国人,成不了大艺术家。’受此大辱,当即愤然离校,弃医从艺。”

1925年8月,庞薰琹前往巴黎参观了十二年一次的博览会,他在展会上看到了用流水线生产的现代工业品,并首次接触到西欧现代工艺美术,此后他在欧洲留学六年。这段经历对其绘画生涯产生重大影响,他在这个阶段经刘海粟介绍结识了傅雷,同时认识了许多中外艺术家,而后经过苦练,掌握了扎实的西画功底,然而因一件偶然之事,他又毅然返回了祖国。

《盛装》英国皇家学会收藏

对于庞薰琹的西画观念,祝帅在《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子女与学生眼中的庞薰琹》一文中有所描述,该文乃是采访庞薰琹之子庞均及庞薰琹之女庞涛之后所撰。当祝帅问及庞薰琹曾经受到过巴黎现代艺术影响之事时,庞均首先对当时的中国留欧艺术家作出了两分法:“20世纪20至30年代,我父亲那一辈油画家当中的很多人在法国留学。其中,徐悲鸿是官费留学,出国前他在刘海粟的上海美专学过一段时间,之后到了巴黎,他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学院派的基础训练。实际上徐悲鸿到巴黎的时候,上世纪20年代,莫迪里阿尼刚刚去世,那时候正是马蒂斯的时代,但是徐悲鸿所在的巴黎美术学院训练比较落后,远远滞后于当时的艺术状况。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批人,比如庞薰琹、林风眠、常玉,在当时的年轻人中,他们是与现代艺术同步的。因此,他们这一批留法的学生就分成了两派。”

对于庞薰琹回国的原因,庞均说:“我父亲在法国的时候,由一批非法国画家组织的巴黎学派正在形成。当时一些画商认为,这个团体中缺少一个中国的艺术家,他们就看中了庞薰琹,跟他谈判,希望他签约加入巴黎学派,但条件是他必须十年内不能改变自己的风格,庞薰琹没有同意。后来,巴黎学派里面东方人的代表是一个日本画家。庞薰琹就想自己在法国搞一个展览。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办画展必须请一个重要的评论家给予评论。庞薰琹找到一位评论家,结果对方对他说:'你们中国艺术这么伟大,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画?’于是,庞薰琹就回国,参与组织了决澜社。”而庞涛则称:“这位评论家看都没看他的画,就对他说:你19岁来的这儿,五年在这法国巴黎住着,走在街上,你想什么,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你画什么,我也会猜得着。但是你对中国的文化你了解很多吗?我父亲说,并不多。他说,那我劝你回去,你们有五千年的文化底子,作为一个中国人你却不了解它。我希望你先去了解它,然后你回来,我再给你写。”

《唐仕女》之一 中国美术馆收藏

关于庞均在文中谈到的日本画展之事,庞薰琹所著《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书中有如下描绘:“展览会的开幕式非常隆重,由法国总统杜梅尔格亲自剪彩,参加开幕式的有许多国家的外交使节,和在法国的巴黎以及其他国家的文艺界著名人士。不少有作品展出的日本画家,带着夫人特地从日本来到巴黎,也参加了展览会的开幕式。这些画家的夫人全都穿着'和服’,服装的色彩非常漂亮,使开幕式增色不少。会场布置也充分表现了日本的风格,一切都筹备得非常周到,真可以说是一丝不苟。这不但是一次绘画展览,也是日本民族、国家的荣誉。展出的作品全都是日本画,选得很严格,技术水平与艺术格调都相当高,每个画家都有自己的特长与个人风格。同时,每一件作品的装潢,都非常精致考究。画的色彩特别吸引人。多数是用矿物颜料,颜料本身的制作也很精致,是特制的。所以颜色虽然很丰富,但是色彩的感觉却很沉着。凡参观者,对这展览会评价很高。日本的绘画史从中国唐代的绘画中吸取经验而加以发展,形成自己的风格。在颜色制作技术方面也是如此……假若我的祖国也能同样隆重地在巴黎举行一次高水平的绘画展览会,那有多好啊!突然,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想法涌上心头,'回去!回去!’”

日本艺术家对本民族传统艺术的高度尊重,也赢得了欧洲人的赞誉,庞薰琹经过仔细观察,窥得了日本艺术精髓所在,同时在心理上也受到了刺激,他幻想着有一天中国画也能像日本画展这样在巴黎举办,这让他有了返回祖国刻苦研究传统艺术的冲动。而庞均和庞涛在采访文中提到的那位评论家,更成为了庞薰琹回国的催化剂。

无意间看到了琴川

庞薰琹在巴黎时与一位艺术评论家马尔古是很好的朋友,当时巴黎的几位艺术家想与庞薰琹合办展览,马尔古很想促成此事,为此,他介绍一位巴黎著名的艺术评论家与庞薰琹见面,以便能让庞薰琹的作品得到业界认可。而庞薰琹在《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书中详细记录了他们与那位评论家见面时的细节:

有一天晚上,马尔古领我到蒙巴纳斯古堡尔咖啡馆去见一位权威的批评家,这时已经深秋,推开古堡尔咖啡馆的门,一股热气扑来,使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位白发长须的老人,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显然是在等我们,这是马尔古事前和他约好的。他要我们坐下,两眼注视了我好一会儿,说“马尔古多次讲起你,还有别人也向我谈到你,你几岁来巴黎的?”“十九岁。”“你对自己祖国的艺术有研究吗?”我摇摇头。我想打开画夹,拿一些画给他看。想不到,他做了一个手势阻止我,我这时内心感到非常失望、非常懊悔。他大概看出我的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马尔古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大概后悔他的鲁莽。这位老人却微笑地、和蔼地对我说:“你来巴黎时还是一个孩子,你的画不用看,可以想得到,你受到一些什么影响。”他虽然态度和蔼,但是这几句话分量很重,使我和马尔古都不知所措。老人却平静地继续说下去:“中国是有着优秀的艺术传统的,听说你想回国去,我认为你的想法很对,很好。你回去吧,好好学习十年,以后来巴黎举行展览会,你不来找我,我也会给你写文章。”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向他告辞,和马尔古一同走出古堡尔。我们默默地走在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当时我确实感到面子上下不来台。但是经过几天深思,认识到他的话的真诚,对我起了很大作用,促使我下决心要回国。

琴川得名

1930年1月初,庞薰琹回到了上海,在此结识了朱屺瞻、张大千兄弟,然而他却没有在上海停留,当月就返回了老家常熟。他在常熟系统地研究了中国古典画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中写道:“于是我决定先回常熟去,在家乡先看一些中国绘画史与画论。回到家乡,脱去了西装,换上了长袍。放下了外文书籍,埋头在线装书中,拿起中国笔墨,用传统笔法画人物画。”

经过系统探索,庞薰琹在如何表现民族性和装饰性的问题上有所突破。当时国内盛行“以美育代替宗教”、“美术革命”等思潮,而他在巴黎时受到了威廉·莫里斯提出的工艺美术运动的影响,其提出的“我不愿意艺术只为少数人效劳,仅仅为了少数人的教育和自由”,以及“艺术的目标就是人民的目标”等观念,这些都被庞薰琹所接受,尤其1925年巴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引发的装饰艺术运动最令庞薰琹痴迷。格罗皮乌斯在《包豪斯产品的原则》中提到的这些艺术品应该是耐用的、便宜的,也被庞薰琹所接受,为此,他总结出了“实用、经济、美观”的民族性装饰艺术品的评判标准。

在法国时,庞薰琹最喜欢波提切利的作品,他自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几个画家中,我最欣赏波提切利,当时我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欣赏波提切利的作品。从我喜欢波提切利和夏凡纳的作品,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我一生中,花去了很多时间去研究装饰艺术的问题。”

河水泛绿

可见,这些装饰艺术技法契合了庞薰琹的艺术偏爱,他回国之后又研究了中国画史,两者结合,形成其具有独立面目的画风。马丽娟在其硕士论文《庞薰琹中西融合思想在工艺美术中的体现》中又说道:“庞薰琹对于常出入于古堡尔咖啡馆的毕加索很佩服。他观察到毕加索使用多种材料,试用过各种技法,成功地涉足于油画、雕塑、贴纸、版画、建筑、舞台美术和服装设计等等。毕加索从法兰西文化中吸取营养,浑身浸透着法兰西的生活情趣,而他所有的作品中又洋溢着一个西班牙人的气质。”

中西画理的结合,再加上庞薰琹独特的审美情趣,使得他决定在绘画风格上走自己的路。杨肖在《中西绘画传统在现代艺术语境中的对话与会通——庞薰琹与他眼中的波提切利》一文中总结说:“作为一位中国艺术家,庞薰琹从波提切利的绘画'装饰性’里看到一套特定的绘画语言,其形式特征及其创作方式,与中国古代白描和工笔重彩绘画及其所崇尚的美学宗旨——如'以形写神’、'吴带当风’、'笔彩生动’等——之间,存在颇多跨文化对话的空间。作为一位现代艺术家,庞薰琹称道波提切利的绘画'装饰性’,意在研究画家通过特定的线条造型与色彩选择来表达对象精神与自我情感的图画智力。他从绘画'装饰性’里,努力发掘出中西绘画传统在现代艺术语境中的对话与会通。”

走到了粉皮街

庞薰琹的绘画风格被世人所认识,跟他在上海《申报》刊登作品有一定的关系。1930年,《申报》先后刊登了庞薰琹的五张作品,而后《时代杂志》也开始刊发庞薰琹的画作,并且作了颇为详尽的介绍。自《时代》第2卷第1期开始,邵洵美入主该杂志社,并且成为其中几期的主要撰稿人,庞薰琹发表的两张重要作品,都是由邵洵美亲自撰写介绍文章,比如1931年《时代》杂志第2卷第3期中刊发了庞薰琹的画作《巴黎的诱惑》,邵洵美在介绍文中以他的理解,用颇具时代特色的文学语言写出了如下文字:

繁华的巴黎是动着的;女人的笑声;男子的烟形;肉的战颤;灯的摇晃。便是一爿窗,一面门,一只缸,也是一忽不在的变幻。无论你的视觉怎样敏捷,你也总难得到一个静止的印象;你的笔尖正触上画面,你的对象又不是一秒钟前所看到的那样了。动,动着!玻璃杯接触着嫩红的嘴唇;手指又碰上了冷白的纸牌;洗净了一忽又脏污;坐定了一忽又跳跃……如此巴黎!

庞薰琹先生新从巴黎回来,但他并没有把他那曾使他沉醉疯狂的巴黎丢在脑后。在半夜以后,街道上息止了一切的声音,庞先生的眼前便又现出他热爱的巴黎,耳边便也闹忙起来。他拿出画纸,把颜色依了当时看见的、听得的一切涂上去,这张动的画便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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