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悼念R.S.托马斯
悼念R.S.托马斯
2001年3月28日于西敏寺;悼词发表在《爱尔兰诗歌评论》(第69期)
谢默斯·希尼/文 程佳/译
“一生”是R.S.托马斯后期的一首诗作,它显然是一幅自画像。R.S.托马斯在这首诗中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拒绝服生活之役的人”,这一说法有种典型的诚实、典型的严苛。但我最为喜欢的是其中那一点点异乎寻常的快乐。有那么一刻,这个从画像里向外盯望的人,愿意从侧面来审视一下自己,看看别人倾向于怎么看他。R.S.托马斯非常清楚,这个形象在许多人眼里是个面目可憎的人。在诗中的另一处他准备承认,口吻既快活又阴郁严厉,“两个人/做伴,自己是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但是托马斯知道,我们也知道,这不过是一幅人物漫画:他可以成为的一名谴责者、反对者,但同时他又是一个牧师,跪在上帝跟前的那个人;一直在敲真理大门却找不到入口的那个人。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但是,诚如他在诗中所言,“有远见,只是察觉天外/有天”。
托马斯开始走向那片天时,另两位朝圣智者的旅程正在结束,这也是文学史上非常有意思的巧合之一。换句话说,如果可能的话,可以把R.S.托马斯在《诗集1945--1990》中所做的努力读作是叶芝和艾略特种种努力的构象,这两位伟大的前辈都试图在一个非宗教时代写宗教性的诗。而托马斯就像叶芝笔下那“苍白的未如愿者”(“pale unsatisfied ones”)*,但这种未曾如愿的经验会直接让他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效果,而且令人满意。
我第一次读托马斯时,就高度重视他对他所教牧的那些山区农民荒凉生活的真实描摹。他诗歌中的那些人物令我想起我自己所认识的那些卑微的农夫和农场劳动者。因此,他的诗是属于那种帮助引导我走上写作之路的那一类。《岁末之歌》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书的封面设计以一堵石墙为图案,非常好,山里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孤寂、顽强,书里的诗歌唤起的就是这种感觉。托马斯用词很节俭,这点我深有感触。他的诗写中还保留了某样东西,仿佛诗人对自己的抒情天赋十分不满 ——这点我很是喜欢。我喜欢它,尤其是因为这种抒情天赋是真诚的,渴望着献身于自己有滋有味的练习。很早以前,他允许自己去做年轻的叶芝做过的事,让诗行押韵,让诗有民歌韵调。但很快,他就跟从了另一位爱尔兰诗人奥斯丁·克拉克(Austin Clarke),以铜钟为舌,选择了一种更素的斋节圣乐,所以那些诗渐渐地有了类似耶稣受难日圣殿中敲响的钟声,既疏又硬。
作为诗人,托马斯为宗教真理而焦干,因为他的饥渴一直不得缓解,因而他的作品对21世纪的后代来讲才如此令人信服。那些颤颤巍巍的应验并非因了他的祷告,它们是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唤来的。星辰之外听不见教堂钟声,也没有什么天上的弹拨或摇铃。作为一个诗人牧师,无可否认,托马斯是与赫伯特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但一定是那个琴声刺耳的赫伯特,那个竖琴“走调、弦松懈”('untuned, unstrung’)*的赫伯特,那个写《拒绝》(“Denial”)和《领子》(“The ollar”)的赫伯特。在这些个赫伯特中,易怒的胆汁不是牧师办事的标牌,而是个性无节制的表现,是怒火不受控的爆发。
然而,托马斯作品里有一种努力,很稳定,很精彩,让人感觉他既不会被自己的职业所左右,也不会被它所欺骗。正是这种朝圣的固执让他的诗歌有了持久的力量。当我们此时在这里缅怀诗人时,我们看重的就是他这种托钵僧式的坚持。在心之眼中,他已经获得了一个孤独的形象轮廓,有点像华兹华斯诗中那个捉水蛭的老者,但更忧郁不快,更倾向于要把自己的东西抖落给他遇到的任何人,而不是靠着它来分发自己的隐士智慧。托马斯性格中有一点桀骜不驯,不受制约,随时准备把苹果车推个底朝天,这一点能让他把英格兰人在威尔士乡村的度假别墅放把火给烧了。然而,这是他的文化民族主义的怒火,是热血与精度在起作用。他远离贵族化的乡村体现了一种更为普遍的现代的无家可归感,一种情态,既有依附又有带讽刺意味的不满。这种情态会被作家们认为与乔治·塞菲利斯(George Seferis)*和帕特里克·卡瓦纳(Patrick Kavanagh)*不同。他的国家越是冷漠,他越是被迫介入地更深。
我将朗读两首他的诗,不作过多评论,因为它们不需要任何解释。第一首叫“一道犁沟”,这首诗非常简单,但显然能衍生出很多意义,诗中预设的是托马斯精神上艺术上的生命形态,即:献身、坚定不移的探求,那道被犁向天外天的犁沟。
一道犁沟
年少时,我带着铅笔、
直尺、海绵擦和写字板,
走进学堂,
坐在知识门口
高高的板凳上听课。
年长时,知识的大门突然洞开,
我敏而好学,
跻身进去,
可自豪之余,心底
并无安宁,并无平静。
那么是谁,教我回归
牛群,斗车,
田地与铁犁,
就象现在这样
一直沿着这道犁沟向前?
接下来一首非常有名,是一首田园诗,题材是一位牧师探访生病的教区教民。我感觉这首诗是与另一位牧师诗人同一题材的对话,他开头的方式与托马斯用的是一样的,都是直呼那个教民的名字:“费力克斯兰德尔,那个蹄铁匠,噢,他死了?”(“Felix randall, the farrier. O is he dead then?”)霍普金斯问道,并继续回忆为那位蹄铁匠做临终圣事时如何安抚他亲近他,如何缓解他临死时的痛苦并给予他精神上的甜蜜。但是当托马斯回忆为伊文思做的临终祝福时,效果却迥然相异。
伊文斯
伊文斯?对,很多次
我顺着没有扶手的楼梯,
下到燃着柴火的
清冷厨房。
那里蟋蟀的叫声和着
黑铁壶的哀鸣;
寒夜中,黑暗如潮,
漫过山顶荒凉的农庄,
令人窒息。
使我感到害怕的,
不是满嘴满眼的黑暗;
也不是那饱经风霜的古树
滴下鲜血般的雨点,而是
沉积在病人血脉中的无知,
我弃他在病榻
一如在空旷无人的岸。
译注:
* 引自叶芝的《东方三圣》(The Magi)
* 引自赫伯特的诗《拒绝》(Denial)
* 乔治·塞菲里斯(George Seferis,1900-1971)希腊诗人。1963年,由于“他出色的抒情作品,它们充满着对古希腊文化遗产之深挚感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 帕特里克·卡瓦纳( Patrick Kavanagh,1904-1967),爱尔兰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