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时光的样子
散文
时光的样子
时光是具象的,人类日渐变化的容颜,田野四季此消彼长的植物,城市不断拨地而起的建筑或是一片因拆迁而突然出现的废墟……生命成长到消失这整个过程中的痕迹,就是时光的模样,有轮廓,有棱角,有线条,还有节奏。
此刻,我的脚下便是一片废墟。变形且被铁锈剥蚀了的钢筋、被挖掘机敲成碎片了的水泥,还有一片枯灰颜色里挤出来的一小抹红,这抹红,是遗弃的薄膜方便袋,乍一看,有点像一面旗帜,比如象征结束或象征新生。但我知道,这个联想其实很没趣,它应该是破拆工人或是工地上其他工作人员留下来的,可能原来装过早餐,也可能装过解渴的水果。但现在,它和那些碎块和钢筋头一样,很快将被一片新的钢筋水泥建筑掩埋,然后彻底结束它们的一生与使命。从开始到结束,它从来没有和旗帜有过任何关联,唯有的,是它映射了一段时光。
这并不至于惹得我们的伤感:逝与生从来就是规律。连人类都无法例外,何况是这些很少有人会认为它们是有生命的普通物件,去便去了吧,包括这片被我们称之为“棚户区”的地带,包括这地带中的老房子、小窗户、逼仄的弄堂、弄堂拐角处的早餐摊子,以及早餐摊边的问候、笑声与争吵,一并都去了吧!这些,原本就该消逝了!尽管,在人类的情感上并不舍得真的将它们全部埋葬掉,但我们的生活和情趣,却早已经无法容纳那种斑驳与沧桑。所以,任何人都愿意做出取舍,去拥抱与时代相符的明亮、洁净和花园绿茵。
这个地方叫汪家园。从2011年5月正式迈入信州这座城市起,我在这个社区附近生活了整整五年。此前,这里只是汪家园的一部分,以后,这里则多了一个名字,叫碧桂园。我曾进过那栋金碧辉煌的售楼部里专门看过它以后的样子,很现代,很科学、也很人性,是现代人大多会渴慕的一个地方。我确信,以后住在里面的人会把时光过得很规整,该休闲时休闲,该工作时工作,就像太阳和月亮,不急不躁,但节奏永远稳定。
时光往年在这里却是清寡的,几畦菜地,数道篱墙,房屋显然不够亮丽,有的刷了外墙,有的却没刷,褐红色的砖头突兀在墙上,虽说有点暖意,但终究过于随意了些,总有些违拗。哦,还有,这里的冬茅很茂盛,入了秋,一簇簇地往上窜,拼了命似的跟阳光较劲,于是,一些被冬茅挡住的小楼,便无奈地被掩藏,变得有些阴晦。这幕,若只是不经意间看见,想来是能觉出几分恬淡之味的,像是王摩诘的田园画。但若你久住,恐怕就再也没有恬淡之感了,这仍然像王摩诘的田园,深看后,自然能透过画上的那道墙看见墙后的潦草与苍凉。墙后的这些,不能划归给恬淡,该属于无奈。我想,很少有人会乐意久居于一个苍凉与潦草的环境,只能是无奈!
有些人更不甘愿让这些潦草长存。在他们心里,很希望自己能成为刻画时光的人。把时光刻成和谐光明的样子。
兰照春,一位年龄与我大致相仿的汪家园本土汉子。很多年前,准确说,是村民们把他推上汪家园畲族村委会的主任位置前,兰照春便十分不愿看到那副潦草与凌乱的样子了,一上台,便与和他一样早就想改变现状的村书记龚元彪、以及现任主任林谋春等村里一帮子人,谋划起如何去为村子做一些与城市相匹配的改造。而且,短短几年,汪家园果然就发生了许多让人惊讶的变化。蓦然就变好了,明朗了,通透了。而那段时光,对于他们来说,样子像是在飞。而且是一直在飞,有时连停留都懒得停留。
我自然记得他们动起来之前的汪家园。那时,这里有点杂。说起来,那时的汪家园有点像影棚,一点不错,就是影棚,迫于影片的时代需要,八十年代的白墙泥瓦房子,墙上刷上了字,这必定有;九十年代的猪圈鸡莳,也必定有,白色或黑白相间的母猪在房子与菜地之间游踱,后面跟着一小群猪猡,嘴一刻也不停地供着,很快,一些草地被翻了个,露出很不愿面对天空的黄泥与草根,接着,这些猪又在那些被掀翻的土地上留下了它们的排泄,于是,原先的野草芳香与土地的味道全被那些排泄物给压住了,唯剩骚臭,风一吹,行走在这段路径的人只得掩起了鼻子;鸡们必定也是不甘寂寞的,矮墙上,院落里,水沟边,留下了一地鸡毛;而后,那些用蜂窝煤炉生火做成的早餐摊子,就在一辆辆人力三轮车的拉扯下,带着猪猡和鸡鸭们赋予的味道与代谢的皮毛走进了街巷……这些,意象中只属于影棚里的图像,汪家园那时都有。
我当然不排斥这种的样子。从我降生到世界的那一天到我走进信州城前,几十年来,我一直都身处那种环境,早习惯了猪牛鸡鸭们滋生出来的各样味道,倘若久违,我甚至会因为突然遇上这样的景象和味道而倍感亲切。然而,在这个被定义为城市一隅的地方看到这些,我却是倒吸一口气了,这里是城市,这可是乡村农民们梦寐以求的城市啊!我相信,每一位从山沟里走进城市的农民肯定都不希望见到这种样子,在我们心里,城市就是城市,洁净、整洁、明亮、开阔……可这汪家园,居然这般光景!于是,我蓦然失落,蓦然失望了。
那时我便想,这汪家园的时光,该是静止的,像河里的磐石,看不到任何动静。
兰照春他们无疑和我们从农村走进城市的人有着同样的感想。所以,他们从这些与城市相悖的形象入手动起了刀子,几年后,不仅把我刚到信州时看到的那一切不协调给抹去了,绿化、保洁、饮水,甚至农贸全都与城市接上了轨,让汪家园终于有了城市的模样。而且,再过几年,这里还会成为都市的一部分,比如繁华,比如智能,比如人性化,都将再与我们在影视里看到的都市毫无差别。这点,我深信不疑。
我见过兰照春三次,无一例外,都碰巧在我那些家居汪家园且刚好挨上了拆迁的朋友家里。头一次,是深夜,兰照春是在朋友招待我和另外几位朋友晚餐后走进晚饭后走进朋友家里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个子稍小些,叫林谋春,那时,兰照春是村里的主任,林谋春是会计。他们找我那位朋友,自然是为了征迁。我记得,那夜,我和另外三位朋友在那儿打了一夜牌,约莫晚上十一点多才走,而兰照春和林谋春,居然也就一直和我的朋友聊到了我们散场。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我当时几乎毫没注意,但兰照春有一句话却让心里为之怦然过,他说,他大道理不会说,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去做坑害乡亲利益的事!为这句话,我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结果,我感觉,他的那句话像是他的块头,敦实。
我没记错的话,其时,该是2016年。这一年,信州区已开始全面城改,为着让饶城“宜居、宜业、宜游城市”响亮的荣誉更加贴切,也为了让城市的市民过上更符合城市品相的生活,信州区的绿化与棚改成了全区最重要的工作,从区里到街道再到村(居)委会,几乎每位干部的肩头都被压上了前所未有的责任,也所以,信州区开始出现了日签万户的拆迁奇迹。这个奇迹,便是飞的功果。指挥部的人得飞跑,街道办的人得飞跑,征迁组的人得飞跑,拆迁队的人更得飞跑。唯有飞跑,才能打造出城市的奇迹,继而旧貌换新颜,赋予城市应有的样子。我信,在被压上了重担的那批人中间,确乎有些人并不乐意——工作的强度似乎已经超出了人体精力的负荷,这很好理解。但我更相信,还有更多的人,十分乐意接受这份城市赋予他们的超重负荷,因为这份负荷的背后本来就是他们梦想许久了的希冀!兰照春就是,他一直在梦想让破败成为历史,让那些蒙有太多晦涩的苍凉成为记忆深处的遗址。所以,他会笃定认为他所做的这些绝对不会坑害他的乡亲,更所以,他会一直在兴奋地为此而做着少有停留的飞翔。
无独有偶,第二次,是在我当初的一个同事新家,也是深夜,但地方不是汪家园,而是汪家园拆迁户的一个安置小区里,同事刚搬过来的第二天,然后,我又听到了他打动我的又一句话,这次,他的脸色与上回的凝重显然不同,带着喜色或是兴奋,他对我同事说:“怎么样,我当初说的没有半点水分吧?这个小区怎么样,比起先前,舒适多了吧?”我自然也记得,同事当时连连颔首,并频频给他和另外一位村干部敬烟。
第三次见兰照春,却是在医院里,我的又一位原先家居汪家园的朋友在搬迁时不慎摔伤了腿,住院当天,兰照春和另一位村干部就到了朋友的病房,带着一箱牛奶和一大袋子水果。正是这次,我和兰照春有了正面的交谈,而且后来成了朋友。有关这次的交谈,更多细节我已经淡忘了,但有一段话,我相信我会永远记住,他说,“人活一辈子无非就是指望死后有人记住!那作为一个的村官,能做的,无非就是尽可能让汪家园每个人都信任他,愿意找他帮忙,无论留下还是离开汪家园都会记住有兰照春这样一个人!”这回,他还有一句话也曾让我心里突然一紧,那句话,是对着他妻子的电话说的,妻子问他,这个月见了几回女儿,结果,先前一脸笑意的兰照春脸上骤然变色,良久才回:见了三回!我自然读的懂这句话后面的意思:这段时间,缘于棚改,他忙得连家也顾不上!我所以能读懂,是因为我早已知道,不但是他,整个信州区但凡与棚户改造有关的工作人员,都没日没夜地在飞,都很难顾上自己的家。
从2011年到2018年,七年。对于人类,七年的时光足以将一位少年变成青年,把一位青年变成父亲;七年还足以让一位中年走向老暮,把一位老人送进墓库。从这个角度来看,七年已经很长。想来,兰照春那帮人正是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在他们尚能飞跑的时段里,他们会竭力依循着自己的理想不断努力。欣慰的是,他们的努力显然没有白费,在这个七年,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苍凉局促潦草走向了繁荣美丽舒适,楼宇,街巷,道路,桥梁,花园,流水以及与城市相关的一切都被改变了。而这座城市经历七年改变后的样子,才是与时光相吻合的样子,更是人们期盼的样子。我想,冲着这点,兰照春们的理想,应该可以算实现了,城市一定会铭记着他们,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也一定会铭记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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