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冬天的儿子，春天的心

冬天的儿子，春天的心

◎ 朱成玉

家里的小狗下崽儿的时候，妻子从垃圾堆边上的一个破棚子里拣了一件脏兮兮的羽绒服回来，要给小狗蓄个暖暖的窝。女儿知道以后，非要我们把那件羽绒服放到原来的地方，她说那是冬子的衣服，没了它，他的冬天就没法过了。

说过之后，女儿才伤感地想起，在冬天的门槛前，冬子已经死了。

冬子是一个先天性智障患者，二十几岁的人了，却只有五六岁孩童的智商。他的家人似乎对他失去了耐性，对他不管不顾，任由他天马行空四处奔走。正如他的名字，冬子，冬天的儿子。但他不知道悲苦，乐得逍遥，除非饿得迫不得已，常常索性连家都不回，就到垃圾堆旁的那个破棚子里去住。我们猜想，他的家人巴不得他走丢吧，也算了却了一份心债。

女儿每天在上学的路上都会遇到他。刚开始的时候，女儿有些怕，可是时间久了，发现他一点都不可怕。女儿经常把自己的零食分给他吃，冬子对女儿也很好，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护送”女儿上学。有一次，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条大狗，奔着女儿冲来，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冬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狗吓跑了。或许是因为女儿是个孩子的缘故吧，他们之间的友谊竟然那么长时间地持续着。

冬子喜欢学校。从他的眼神中可以感应到，他内心是多么渴望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因为他的心永远长不大，他永远只能是个孩子。

每次看到女儿走进校园，冬子就会扒在校园门口的栏杆上，向里面羡慕地张望，往往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直到学生们放学。

在学生们做早操的时候，冬子总是会在学校门前，照着他们的样子跟着做，很滑稽，常常惹来旁人的嘲笑。

学生放学的时候，冬子也会跟在学生的后面。如果哪个女生的衣服鲜艳，他还会好奇地去拽人家的衣襟。常常惹得那些女生们一声声尖叫，呼啸而去。有一些爱出头的男生，就会跑过来狠狠揍他一顿。可他就像不知道疼似的，不管怎么样，第二天还是会照样跟在那些学生们的屁股后面，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有一天，他在校园外面跟着里面的学生们做早操，被校长看到了，那种痴迷让校长有些心酸，就破例把他唤了进来，让他跟着队列后面一起做早操。看到他笨拙的姿势，同学们大声哄笑着，他也不觉得难堪，反而认为那是对他友好的欢迎，做得更起劲了。同学们进了班级上课，他就一个人在操场上，继续他的“表演”，乐此不疲。

时间久了，学生们对他习以为常，都和女儿一样，不再欺负他了，有什么好吃的零食自然也会分给他一些。而对于他偶尔淘淘气，踩了校园里的草坪或者摘了花池里的花，老师们也都见怪不怪，睁只眼闭只眼，不大去管他。

谁也没有想到，他的快乐是如此短暂。一件意外的事件，使他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那天，学生们放学后，一帮社会上的小混混拦住了一个漂亮的小女生，非要领着去酒吧喝酒。小女生大声地喊救命，可是没有人敢出面阻拦。小混混们胆子更大了，在大街上撕扯着小女生的衣服。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是冬子冲了上去，把自己横亘在小女生和那帮混混之间，像一堵墙一样。“嘿，这个傻子也知道英雄救美啊。”小混混们嘲笑着他，毫不留情地对他拳打脚踢。任凭别人怎么打他，他都死死护着那个小女生。小混混们打急眼了，动了刀子，活活在他的肚皮上捅了五刀，直到学生们喊来了老师，他们才逃之夭夭。

那天刚刚入冬，地面上结了冰，很冷很冷。冬子死了，冬天的儿子没能迈过冬天的门槛。

女儿的学校为他开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会，校长含着眼泪说，虽然他的身体已经长大成人，但他的心始终是个孩子，可怜的、没有书读的孩子；他的表面脏兮兮的，心却干干净净；他是冬天的儿子，却有一颗春天的心。

冬子的妈妈呼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她后悔没有给他幸福快乐的生活，她更没有想到，她的傻儿子竟然能够得到那么多人的尊重。

春天的心！这是我听到的对一个智障患者最贴切最美好的评价。春天的心里，包藏着多少美妙的事物啊，春风、阳光、露珠、一尘不染的爱的世界……

从那以后，女儿的学校里，不管是哪个班级做早操，都会在第一排很自觉地留出一个空位置来，仿佛于他们的心灵深处挖了一个储藏室，储藏起一份良知。

他们都知道，那里永远有一个活着的灵魂，如影随形，笨拙而可爱地跟着他们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