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酒量

酒是个好东西,当然也能乱人心性,儒者一向谨慎,在喝酒上,放不大开。有趣的是,在历史记载里面,孔子却是“善饮”的形象,这无疑颠覆了传统的儒者形象。

李白诗:“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少年时读到这句诗,不解圣贤为何寂寞,但能想象饮者的豪华与热闹,李白如是,陶渊明如是,竹林七贤也如是。这些人大抵可以归为道家人物,豁达无拘,跌宕自喜,时时开怀畅饮,常常吟诗作赋。

酒是个好东西,当然也能乱人心性,儒者一向谨慎,在喝酒上,放不大开。朱熹的老师李延平,早年极为豪迈,一饮数十杯,醉后骑马奔驰,一去二三十里不归。他归宗理学之后,像变了个人,戒绝了“豪勇夜醉”的习惯,动作言语从容不迫,即使行走郊外,也委蛇缓步, 绝不粗率轻狂。这是儒家人物所追求的“修养”和“工夫”。

有趣的是,在历史记载里面,孔子却是“善饮”的形象,这无疑颠覆了传统的儒者形象。东汉的王充,著有《论衡》一书,书中透露了孔子的酒量:“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 文王饮酒千杯不醉,孔子喝上百觚无忧,这个酒量着实有些惊人。战国时代的平原君劝人喝酒,也引用当时的民谚“尧舜千钟,孔子百觚”作为由头,足见那时孔子善饮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人们津津乐道于孔子的酒量,无非是因为孔子与喝酒之间构成了某种奇特的张力,这背后是儒家修身与喝酒乱性之间的矛盾。儒家的传统,在某种意义上,是由周公一手奠定的,而周公正是中国历史上的“禁酒”第一人(后有曹操禁酒,反对“禁酒令”的竟是孔子的后裔孔融,这种反差亦有趣)。

周公禁酒,是看到了商纣王的纵酒亡国,担心这种恶习再次酿成大乱,因此反复强调戒酒的重要性,还用心良苦地制定了详细的条例,以禁止各级官员饮酒。周公关于禁酒、戒酒的训诫经史官之手保存下来,这就是我们在《尚书》里的所看到的《酒诰》。

周公的禁酒,本属矫枉过正,但在无形之中,让儒家对酒类有了心理压力,对其“戒慎恐惧”,避而远之,甚至,美酒与女色双双成为亡国败家的不祥之物。在史书、戏剧、小说里面,刚正不阿的忠臣最常劝谏君王,就是要“远离酒色”。

说到底,儒家对于酒,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感。刘邦反感儒生,欺侮狎弄,甚至在他们帽子里撒尿,从心理动机的层面看,这是一个好酒的人本能的厌恶,他看到自己和那些儒生的格格不入,试想,一个流氓无赖出身的人,怎会看上拘谨守礼、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儒生?二者在气味上实在太不相投了。在刘邦看来,不好酒的人,打不了天下,这样的人没有真性情,也很难让人亲近。东汉的开国功臣马援识人别具慧眼,他认为光武帝刘秀赶不上汉高祖刘邦,原因列了好几条,其中一条竟是:刘秀不饮酒。

如果刘邦遇到孔子,应该有话说,两个人都能喝酒。《论语》中有句话,说孔子“唯酒无量,不及乱”,孔子的酒量不错,喝了酒还从不失态。这条记载大概就是后世附会“孔子百觚”的源头了。

“觚”是商周以来的一种酒器,容量为两升,“百觚”相当于现在的六十斤,“孔子百觚”的说法显然是过于夸张了。另外,孔子的酒量大,和他喝的酒也有关系,鲁国的酒是出了名的“薄酒”,酒精的度数很低,所以又叫“清酒”。

后世的酒徒们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往往只片面强调孔子的酒量大,却对孔子的“不及乱”视而不见。孔子固然善饮,但更懂节制,这是一般的酒徒所不能及的地方。一种东西再好,如果沉溺其中,那就没了志气,困在里面了。会喝酒的孔子,一生经历过多少酒场,自然知道酗酒败德误事的危害,他曾以自白的方式,殷殷叮嘱学生: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论语·子罕》)

这一条语录,读来细思,真是让人惊讶,孔子竟把“不为酒困”与事君、孝悌、丧礼这些重大的事情联系起来,可见他对此事的看重。从这一侧面也可以看出,在孔子的时代,酒已经成了一种绝大的困扰,犹如今天名目繁多的麻醉品一样,很多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在孔子眼中,酒其实是一种象征,象征了外物的诱惑。“不为酒困”,延伸开来,还有“不为色困”,“不为名困”,“不为权困”,“不为手机所困”……一旦困在其中,麻烦就来了。酒的可怕,在于让人失掉理性,变得荒淫无度,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儒家,最是强调理性。

酒不是不能喝,但要“不及乱”,这需要自我节制的本领。节制是不荒淫,不沉湎,就像孔子,面对酒食,让长者先用;与乡人饮酒,让长者先出;与人射箭,即使输了,也不忘有风度地和对手喝上一杯,这是“礼”的精神,优雅而从容,克制而清洁。相反,一个狂吃滥饮的人,注意不到别人,更不会注意到自己,他的心思只在酒食上,饕餮贪婪,对“礼”的警觉性和觉察力早已经丢到了爪哇国。

在鲁国贵族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华灯盛筵,宾客满座,来客行礼如仪,觥筹交错,几轮酒喝下来,原本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君子们就已经酩酊大醉、丑态毕露。众声喧哗,惟有孔子清醒地坐在席边,他蓦然发现,用来量酒的杯子——觚,造型大变,容量大增,怪不得人们那么容易喝醉,原来一切早已无“度”。在杯盘狼藉之际,在狂欢醉饮的人群之中,孔子不禁感慨:“觚不觚,觚哉!觚哉!” 那觚啊,已经不是觚了,没用的觚呀!没用的觚呀!

酒还是酒,但喝酒的人变了,喝酒的态度也变了。其实,孔子所叹息的,不仅仅是觚的改变,他更叹息那些美好的事物消失了,高尚的价值毁灭了,就像礼乐,从优雅走向粗俗,就像人心,从宁静质朴走向狂荡无归……

原创自志道教育《新教育家》杂志,文/王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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