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社的规矩｜尘封六十年的记忆：家书-11
时间来到1956年，据说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但到底有多冷？到现在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1956年1月7日：二三年后全归国有矣
康孙如面：
不通音讯将近两月，吾孙在职之忙碌有加，无已令人可想而知。
我家参加农民合作社，小驴、农具一概入社，按社章只给留园田半亩。社长萧增亭。连今年秋麦通同归社，等熟时以六成归劳动力，以四成归本主，所有一切公粮等等全须本地主担负。按年递减，二三年后全归国有矣。我家今秋共收杂粮拾叁石，没七月底就吃，今已告竭，不久就得买吃。我家评的自足户，被县政府又升为余粮户，应纳公粮五百余斤，非要现粮不可。经苦央求，街长乡长始允给钱伍拾五元六角，阳历年才办结了。向你老叔要了贰拾伍元来，又向各亲邻四五家抓借了叁拾元，将此难关打过去。叁拾元烧着脸，必须得还。又须买煤、零花，日不能止，向谁诉呢？只有向吾孙要钱四拾元，原脸度日。
九思阳历年来家住一二日，有免票。他说向你通信了。今年春节汝来家否？一家甚想念你。余不多及。
此询
近佳
并候阖厂诸位同志安好！
祖父 蘭溪 手泐
乙未十一月廿五日
上一篇中说过，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将农民私有化的土地无偿转为集体所有，社员土地上附属的塘、井等水利设施，亦随土地转为集体所有。这封信里说得更清楚：“小驴、农具一概入社”。按合作社章程，每家只给“留园田半亩”。政策过渡期间，原属于自家土地上收获的麦子六成交社里，四成归农户，但农户要负担所需上缴的一切公粮，那还剩什么呀？不过这也仅是过渡期的开始，以后归农户的部分逐年递减，直至全部充公。
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你明明吃不上饭，还评你为“自足户”，然后竟被县政府升为“余粮户”。余粮在哪呢？那不管，反正你“应纳公粮五百余斤”，你还别跟我说拿钱顶，政府说了：“非要现粮不可”。
最后找到街长乡长苦苦央求，才勉强同意接受以“伍拾五元六角”抵交公粮。这“伍拾五元六角”，贰拾伍元是找我二爷爷要的，叁拾元是向街坊四邻借的。这算是度过一劫啊。
不过，借人钱财总是要还的，否则时时刻刻“烧着脸”，无颜见人。同时日子也还得过啊，冬天总要烧煤吧，日常总有个开销吧。这样的苦向谁诉呢？我老爸就是太爷爷一家的希望，这回明确说了，要四十元，方得“原脸度日”。
1956年4月23日：高级社的规矩
康孙知悉：
光阴荏苒，又及暮春矣。我全家生活日益困窘，只有倚靠你们爷三个在外辛苦工作，养赡老小。我家原种十一亩秋麦，交给国家，是今年麦熟不能指矣。
盖高级社的规矩：不劳动者不得食。我家缺乏劳动力，你老婶给社里锄了一天麦子就累得了不得。社长号召说仍然继续劳动。今年麦子全由妇女拔，是因为男子为蔡公庄迤东数十村延袤数十里，全开稻地，用民夫十数万人。吾屯去了三百多，所以社内光剩了老弱不堪的妇女，更须参加劳动大生产。向前发展，老百姓先苦后甘，实享幸福不远矣。你父多次参加劳动，有应得分数，就等大秋。不须分，大约也是杯水不能救车薪之火。
我家分了半亩自留田，种三畦蒜，余者种米大麦，这是一年准进项。今唯有向你要钱买吃度命。见信后急速寄钱家来！现在借叁十余元，你老叔来贰拾元，还了账，犹是没吃的。
家慧由阴三月初八日被静海调去配备工作，全区教师调走五十人，至今未见回。终究不知是何工作。
闻你有一女同事，是回回教人，千万不要结亲！切切此嘱！
即询近佳
祖父 蘭溪 泐字
阴三月十三日
高级社的规矩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劳动力呢？男人全被政府征去开荒了，老人小孩儿又干不了什么，最后只剩下一群妇女在地里扛活。被征用的男人干活虽有工分，但是不用等到秋后算账，我太爷爷心中有数：“不须分，大约也是杯水不能救车薪之火。”
有意思的是，政府还在宣传：老百姓先苦后甘，实享幸福不远矣。
还记得我爸的那个“知心女友”吗？快一年了，太爷爷的几封信都是在火急火燎地要钱，但是孙子的婚事，做爷爷的终究还是挂念的。与我爷爷此前给我老爸的信中委婉地规劝“做一个知心女友，不也很好吗？”不同，我太爷爷的态度简短而坚决：“千万不要结亲！切切此嘱！”看来不同民族的年轻人结婚，来自家庭的阻力还蛮大的呢。
最近这几封信似乎只有一个主题：要钱！记得1953年的信里太爷爷还帮老同学买药、帮我老爸张罗对象呢；1954年他老人家还上北京游览故宫呢；1955年上半年虽然家中清苦，但总还有心挂念我老爸的女友；可自从1955年下半年入了“高级社”，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着。
“老百姓先苦后甘，实享幸福不远矣。”
呵呵，不知此时的太爷爷知不知道，真正的苦还远没有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