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皇”孟小冬秘辛(上)
成名大世界
我大舅父任日暲开戏馆,“更新”舞台股东,与当代上海名伶多有交往。他曾对我说,别小看上海“大世界”游乐场里的大京班,开幕之初,就请来了短打武生李春来、盖叫天、林树森、小杨月楼等几位誉满申城的名伶。
“大世界”创办人黄楚九,对各剧种戏班要求有四大特点:名、新、奇、趣。大京班有名牌却无正宗老生,都是老一辈,没有新人。于是他在上海京剧界物色。正巧有人在城隍庙劝业场原址开办“小世界”,出现一个刚14岁,唱老生的,叫孟小冬。他特地去观摩两场,发现这个小女老生非常出色。有人告知他:这位小女老生是孟家班的人,他更是惊喜。孟家班的创始人孟七,是与谭鑫培同时代的文武老生,孟七的伯伯孟六,是清末名噪一时的“武净”。孟氏门中三代出了九位京剧名角,世间少有。孟小冬年幼随祖辈学艺,后拜仇月祥为师,又自学刘鸿声派,耳濡目染,刻苦学艺,当然成才。如此年轻,又是女须生,真是黄楚九心目中的名、新、奇、趣的杰出人才。他想“挖角”,“小世界”因有合同,绝不肯放。于是黄楚九要求孟小冬在“大”“小”两个“世界” 同时演出,如此更出名,也增加收入。“小世界”主办人同意,孟小冬愿意,于是从1919年12月1 日起到31日,在大京班连演一个月共40出戏,孟小冬由此而成名。
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刚14岁的少女,虽是孟家班出身,毕竟年少又无舞台经验,竟能在名角如林的大京班里从开锣戏,从配角一直升到演压轴戏,登上“最优秀的须生”排行榜。真是事实,还是传闻有误? 多少年来我一直心存疑惑。15年前,我查阅“大世界”当年出版的《大世界报》,该报果然刊登了孟小冬在“大京班”演出的戏单。
1919年11月24日,加上12月1日-12月31日,孟小冬在大世界大京班演出一个月就轰动上海滩,黄楚九怎肯放弃这棵摇钱树? 就要孟小冬专演夜场连台本戏《宏碧缘》。《宏碧缘》故事出自唐代武则天时,官宦之子王伦与豪富任正千之妻贺氏私通,并诬任为盗,加以陷害。任友骆宏勋,骆仆余千得到大盗鲍自安、花振芳等人之助,救出任正千,杀死王、贺。恶霸奕—万与骆宏勋为敌,派人设摊打伤骆之表兄。鲍自安得讯,助骆打败奕—万……情节曲折,有文有武。孟小冬有唱功,演骆宏勋。然大京班里缺有武功的须生。黄楚九东探西寻,粉菊花推荐比孟小冬长九岁的露兰春。露兰春以前曾与粉菊花、小金铃等学过武戏,如今两个女伶在《宏碧缘》里合演(露兰春还在日场串演时装戏《枪毙阎瑞生》和《苏武牧羊》)。大世界大京班都是女须生、女武旦,压倒男角,真是阴盛阳衰,乾坤颠倒。黄楚九便将“大京班”改名“乾坤大剧场”。
据杜月笙亲信告知:当时杜月笙已近三十,还只在黄金荣手下当“下手”。他是戏迷,有时被黄金荣妻子派到城隍庙办事,他便顺便白相“小世界”。看到孟小冬日场完毕,坐马车赶场去大世界,他就偷偷坐在马车后面踏板上,混进大世界,在大京班场子角落里看白戏。对孟小冬入迷,一直迷到死。
“冬皇”艳闻
孟小冬在乾坤大剧场合同期满,忽然北上,与情同姐妹的露兰春依依惜别。她到天津后,与自美*国*载誉回国的梅兰芳合演《游龙戏凤》、《武家坡》等,珠联璧合,一鸣惊人。两人在舞台上扮演夫妻,舞台下成为伉俪,有人迷恋孟嫉恨梅,竟持枪行凶,梅兰芳在孟小冬的保护下逃过一劫。也有一说是梅家不让孟进门。从此两人恋情遂告中断。孟小冬灰心黯然,去天津尼姑庵修身养性。然孟小冬未被悲伤压倒,回北京拜余叔岩为师,闭门深造,成为余派嫡传。偶尔被邀请演出,越唱越红,被报界誉为“冬皇”。1947年,杜月笙六十大寿,邀请全国京剧界名伶唱五天堂会。还特派人到北京登门拜访孟小冬。孟小冬盛情难却,也想趁此机会到上海与全国京剧名伶相聚;为难的是要与梅兰芳见面,说不定还会在舞台上合演。孟小冬到上海,由杜月笙曾与孟小冬同台的爱妾姚玉兰亲自迎接到茂名公寓。杜月笙正在养病,见了孟,顿时痊愈。二十多年不见,当年他在大世界看孟小冬还是豆蔻少女,如今已是独具风韵的少妇,更令他入迷。孟小冬对杜月笙深深鞠躬,不仅仅出于礼貌,还隐藏着别人不知道的助梅救己的感恩之情。
寿辰后第三天,在牛庄路中国大戏院举行五天义演。“戏提调”金廷荪煞费苦心,最后遵照杜月笙指示,排定五天节目:第一天到第四天,有梅兰芳演出《龙凤呈祥》、《打渔杀家》(与马连良合演)、《樊江关》、《四郎探母》,第五天,孟小冬才出场。杜月笙特地关照,送花篮一律折价,每只五十万元。有人一送就是十只,有的高达二百八十只。演出剧目中没有梅兰芳的戏份。孟小冬与赵培鑫、裘盛戎、袁世海合演《搜孤救孤》。
我无缘看到孟小冬在大世界的演出,她北上与梅兰芳合作,我更无法看到;可是知道梅、孟之间的恋情故事。此后,她隐居不出,我以为从此不会看到孟小冬的戏。不料,这一次她竟不避嫌疑,不怕小报界造谣生事,而来沪义演。我当时在报界工作,我二哥又是票友,送一笔礼,有幸成为座上客。中国大戏院门外墙头上贴满孟小冬小姐登台志喜的红纸喜报,场子里,花楼,正厅,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孟小冬一出场,满堂彩声,一段唱完,彩声不绝。全场观众陶醉在她那动听的余派唱腔中,边听边赞,似狂似醉。我看京剧数十年,这一次我享受到了京剧的神韵妙音,终生难忘。
听说孟小冬离沪前整理行装,姚玉兰送上珍贵首饰,孟小冬谢绝。姚玉兰称首饰是酬谢,孟小冬答道:杜先生对人的恩情,报答不尽。姚玉兰听不明白,问杜,杜月笙只谦逊一笑,不作回答。
杜月笙寿辰结束,为了答谢各位名伶,撑起病弱的身体,和大家在法租界海格路花园合影一帧,又赠每位金表一只,都到全了,独少孟小冬。她不与梅兰芳同台,也不和梅兰芳同座合影。此时此刻,她已坐上火车离开上海,带走了无尽恩怨和爱恋。
杜月笙对孟小冬一见钟情,追求了20多年,晚年终达成所愿
拜见“冬皇”
1949年,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购买了我两部中篇《盐场》和《红森林》的版权(《盐场》拍摄成影片,改名《怒潮》,舒适导演并任主角)。永华主办人李祖永,亲笔专函邀请我去香港任编剧。
李祖永祖籍宁波镇海小巷李家,先后毕业于清华大学、美国亚姆罕斯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上海光华大学历史系任教,后主持大业印刷厂专印国民政府发行的钞票。八年抗战时期,大业厂在杜月笙的帮助下,搬至重庆,李祖永由此发财,而杜月笙却受到冷遇,参加反蒋秘密活动。1945年,国民政府收购黄金,加印钞票,杜月笙闻讯,与李祖永合谋,“大业”多印钞票,抢先购买黄金,引起市场混乱,使国民政府收购黄金不能得逞。蒋介石震怒,立案法办,即“黄金案”。杜月笙设法离开重庆,以准备“反共”为名,到屯溪与美国海军军官陶乐斯合作,蒋介石奈何他不得,只抓住李祖永。李祖永早就将印钞票收黄金的巨额金条,空运到香港,因“查无实据”,拘留一个月后获得自由去香×。在张善琨鼓励下,创办永华电影公司,设备新,规模大,聘请全国著名电影编、导、演和摄影人员,第一、二部影片《国魂》《清宫秘史》一炮打响,双炮震天。“永华”成为亚洲电影帝×。李祖永也由富商绅而成为中国电影业巨头。我第一次与他见面,真是惴惴不安。一个还未进身电影界的无名小卒,焉能在电影界巨头前显丑。李祖永却热情接待我。我自称从未写过电影剧本,本不能胜任电影编剧。他取出我的小说《盐场》和白沉改编的电影剧本称道:你的小说接近剧本,有悬念,有高潮,剧本仅仅将我的小说分回改为分场,一模一样。他一语道破电影编剧的诀窍,我也由此入门。
我到香港无熟人,去找《盐场》导演舒适。舒适父亲舒石文,是梅党,舒母常为梅兰芳缝制戏装。他自己又酷爱京剧,常登台演唱。我提起我看过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可惜从此看不到她。舒适告诉我,孟小冬已是杜月笙的小妾,平时不出闺房,而李祖永与杜月笙相熟,常去杜家。我得到指点,就将我想拜望“冬皇”的心愿,对李祖永透露。
三天后,李祖永要我一起坐车到坚尼地台18号,去拜见杜月笙。事先电话联络,一按门铃,一个女佣笑脸欢迎熟客。第一间是客厅,摆设简朴而有风度,正墙挂张大干画幅,有气派。杜月笙穿一件衬衫(他始终穿长袖,因掩盖手腕上的刺花),正襟危坐在大藤椅上,见知交上门,一摆手,请客人坐在他侧面的长藤椅上。李祖永壮实的半身占去大半座位,我在大亨面前,只有侧身而坐。杜月笙和李祖永寒喧,对我这个二十多岁、其貌不扬、又无名声的年轻小伙置之不理。我只得抬头看望一只扁长的鸟笼,笼里百灵鸟只跳不叫。杜月笙和李祖永交谈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后,凌厉的目光朝我瞥视。李祖永这才想起,说一句:“他是我从上海请来当永华编剧的——沈先生。”照理,我见大亨应该起身鞠躬。忽然心里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使我不肯屈从强dao扮书生的落魄大亨。我记起在上海一位老友李之华事先告诉我,到香港凡与杜月笙等辈的人相见,只要提一个人的名字,碰到难事,可以得到方便。于是在李祖永介绍之后,我随即有意无意地说一句:
“上海的严先生要我向你问好! ”我口气随便,却惊动大亨。他居然撑起病弱的身体,恭敬地回复我:“严先生好哦? ”我不知道“严先生”是谁,看到杜月笙如此郑重恭敬地向“严先生”问好,我也只得站起来回答:“好! 好! ”两人为这位我从未见面,也不知何人的严先生致敬后,坐下,使在一旁的李祖永又惊又呆,一定在猜疑我这个小青年的不明来历。
李祖永连忙提出我到杜府的来意。杜月笙毫不犹豫,欣然拍掌,招呼女佣:“禀告孟老板,上海来贵客要见她!”因为当时杜、孟尚未正式结婚,称太太不合适,只得以京剧界的尊称“老板”,而“贵客”又是谁? 我是“贵客”? 一定是因为“ 严先生” 之身价使我这个无名小卒成为上海贵客。可是身为“冬皇”的孟小冬是否买账? 不肯见我,我又怎么下台? 或许来自上海的“贵客”是非见不可的代号? 正在我(包括李祖永)为冬皇是否接见我们而心神不宁之际,忽然门外女佣举手将门帘掀起,也就在这一忽儿,孟小冬轻步走到门前站定,一个光彩绚丽的“亮相”。冬皇在舞台上扮演老生,一身古装,或青衣布帽,或相巾道袍,清秀脸面,下挂长髯,虽洒脱也宽松。她今天,身穿一件淡米黄色的旗袍,贴身而苗条。乌黑的头发梳着略显蓬松的发髻,脂粉不敷,面净齿白,大方漂亮,仿佛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仙。她伫立在客厅门外.双眸朝客厅里流丽顾盼,令人惊喜。杜月笙轻声重复一句:“上海贵客沈先生拜见——”,谁都以为“冬皇”会步入客厅,没想到,孟小冬意外地向我做了一个舞台上“请”的舞势,回过身,朝自己闺房走去。
我一时为“冬皇”突然邀请发呆,连杜月笙也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笑着做个“请”的手势,我连忙走出客厅,卑逊地落后三步,轻脚慢步跟随“冬皇”。女佣又举手掀起闺房门帘,冬皇再回身用手势邀请,我才敢进人宁静的“皇室”。只见一张白铜床罩着浅蓝珠罗纱帐子,四周是乳白色镶金边家具,既富丽又纯洁。床前一张搁脚绿色藤椅,对面一张小藤椅,白色墙上挂着一把胡琴,还有一帧配着狭长镜框里的有些模糊的旧相片:《武家坡》剧照。没有王宝钏,只有孟小冬饰演的薛平贵孤单一人,显得奇特和异常。
孟小冬告别戏台绝演,空前绝后
在我浏览闺房之际,女仆送上盖碗龙井茶和名伶上台前润喉解渴的精巧小茶壶。女仆退出。我不敢先开口,孟小冬沉默等待后,才启齿问讯:“沈先生从上海来?” 我回答:“是。”她喝一口香茗,又问:“上海还唱京戏? ”我回答:“对。”又是半晌沉默,她双目向我怔视,再问:“程砚秋,程老板可登台? ”我点头。她还问:“麒麟童仍旧演戏? ”她一一问候,唯独不提梅兰芳。我猜想她是故意回避或是有意不提,怕被非议。她不问,是要我主动提出。于是我只得提起梅兰芳,让她释怀和放心。我也就用刚才回答别人近况的语气,放慢声调地不问自答:“梅兰芳,梅大师也上台演《穆桂英挂帅》,盛况不减当年,观众十分欢迎。”我边说边观察冬皇的面色。她竟毫无表情,漠然地只点点头,表示听到。然后一片沉默,再也无话可说了。正好女佣掀起门帘,向女主人禀报:“客厅里李先生要回府,请客人——”我见孟小冬要我入闺房和问讯的私事已完成,就趁机起身告辞。我出房门,走几步,听到房门关上,冬皇仍将自己禁闭在金丝笼里。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