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十相具足(新人文小品小说)
彭几从小就对范仲淹极为仰慕,有一次看到范仲淹画像,仿佛看见真人,惊喜再拜道:“新昌布衣彭几,幸获拜谒。”他长久凝视画像,又掏出镜子与自已对比,觉得大体相似,只可惜自己耳中少了几根毫毛。心想年纪再大些,一定能十相具足。
彭几非常喜欢范仲淹的《唐狄梁公碑》:
天地闭,孰将辟焉?日月蚀,孰将廓焉?大厦仆,孰将起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岩岩乎克当其任者,唯梁公之伟欤!……
他印象中,历史上再也找不出别的能这样夸人的人和被夸的人。所以,后来有一次看到狄仁杰像,也慌忙整一整衣巾,口里念叨着“有宋进士彭几谨拜谒”,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又找来一个剃头匠,指着狄仁杰的画像说:“你把我的眉毛后面剃了,眉尾照梁国公样子,修一条线连入鬓角。”
回到家,家人被他的怪模样惊得不住大笑。他怒道:“笑什么笑?有奇德者,必有奇形。见贤思齐,就当表里如一。我初见范文正公像,恨无耳毫。今见狄梁公像,不敢不剃眉。耳朵里长毛,是天生的。修眉毛,是人力可为之事。君子修人事以应天,你们这帮没见识的,笑什么笑!”
建功立业,首在用兵。所以,彭几好读兵书,喜论军事。
曾布任枢密使时,彭几去拜谒,极言官军不可用,最好用士人。曾布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对彭几颇为赞赏,但又说:“用人有时不难,难在边地干旱,行师顿营,每患乏水。你若能想个法子使士卒无望梅止渴之虞,便功盖曹孟德。”
从枢密院出来,彭几兴奋不已,对朋友大讲枢密使交办之事。经过兴国寺,知道寺中的分茶甚美,还拉朋友进去边喝边聊。
彭几问和尚:“宝寺的茶为何这等好喝?”
和尚说:“不是茶好,是水好。本寺最大功德,就是打的一口好井。”
彭几一听打井,来了精神,便问和尚:“宝寺打井,有无密诀,可否传授?”
和尚说:“天赐甘泉,并无密诀。”
彭几知是不情愿,也不勉强,问:“能否带我们瞻仰一下宝井。”
和尚说:“这个使得。施主这边请。”
彭几仔细观看方位、井深,无心再喝茶,就要回去打井。他让小厮取钱付账,小厮说:“小的该死,没想老爷要喝茶,忘了带钱。”
朋友见状,对彭几说:“你不是说好你带上我, 你也带上钱。我是两手空空,如今兵计将安出?”
彭几捋须良久,向朋友递了个眼色,抓起衣帽就从后门跑出去,跑到二相公庙,才敢回头,气喘吁吁地说:“编虎须,撩虎头,差一点落入虎口。”
朋友笑道:“你这算什么兵法?”
彭几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不足为外人道也。”
彭几回到借住的太清宫,每日观察环境,看准位置,就命人掘井。挖来挖去,都不见水。换一块地方挖,还是没水。整个太清宫周围,他挖的孔穴,星罗棋布。
太清宫道士登楼,举头望明月,低头看地面,一片淡白,疑是寒霜,却又有无数黑点,便皱着眉头说:“四周如何有这许多孔穴?好似一个败龟壳。”小童告诉他是彭几打井,道士笑道:“彭先生有些顽皮!”
彭几听了,十分气恼,又去兴国寺打听,和尚笑而不语。
有人告诉彭几,这是佛道斗法。太清宫道士早就垂涎兴国寺和尚开茶肆赚钱,和尚却借彭几之手,捉弄道观。
彭几开井不成,很不开心,那日街上散步,见一人在叫卖仙鹤。彭几看那两只白鹤,果然气宇轩昂,便买了回来。每日观鹤,越发觉得白鹤十相具足,定非凡品,便念诵刘禹锡的诗:
寂寞一双鹤,
主人在西京。
故巢吴苑树,
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
远含云外情。
谁怜好风月,
邻舍夜吹笙。
一日有客来访,彭几指着鹤夸耀道:“舍下这鹤是仙禽!凡禽都是卵生,此禽却是胎生的。”
一语未了,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走了进来,望着他道:“那只翅膀掉毛的鹤昨晚上下了一个蛋,像梨那么大。”
彭几一听,面红耳赤,怒斥小厮:“滚你娘的蛋!竟敢诽谤仙鹤!”
正说着,却见另一只鹤伏在了地上,彭几有些奇怪,拿手杖敲打地面。只见白鹤惊起,翻身亮翅,身下也有一个蛋,却比梨还小些。彭几见状,叹息道:“这年头,鹤亦败道,我被刘禹锡佳句所误。从今以后,除佛、老子、孔子之语,任谁说的,我都要勘验一番。”
客人出来后说:“彭先生是太自信了,可惜没把《相鹤经》读熟。”
那日,彭几去拜访郭太尉,太尉邀他一同游园,问道:“听说渊材会好几国的语言,是真的吗?”
彭几说:“也是,也是!——哦,这就是番语‘是’的意思,晚生搞不明白番人为何‘是’前还要加一个‘也’字。其实,听外国人说话,只看他表情,便能猜出七八分意思来。晚生不久前还从一个天竺人学得了禁蛇的妙方,所说咒语,连蛇都听得懂,但发号令,它就像小孩子一样规矩。”
郭太尉说:“太好了!前日有小厮说园中竟看到了蛇,吓得舍眷不敢游园,夜夜惊梦。渊材可施其术!”
正说着,只见一条蛇从路边草丛窜出,昂首来奔,彭几慌忙念起咒语,郭太尉听不明白,蛇竟也不理会,口吐信子,依旧一伸一缩地向前冲来。彭几见咒语不灵,心中胆怯,转身就逃,跑得满脸是汗,冠巾掉了也不敢捡,颤抖着说:“这是太尉府上的宅神!不听令,不可禁。”
郭太尉哈哈大笑,说:“也是,也是!”
开井、禁蛇不成,彭几闷在家中写了部乐书献给朝廷。他让侄子写跋,郑重地说:“你当秉笔直书,不可以叔侄就溢美。”
几天后,侄子带了跋来。正好有几个朋友在,彭几接过跋文就朗声念道:“渊材在布衣有经纶志,善谈兵,晓大乐,文章盖其余事……”一边读,一边对众人笑道:“这个嘛,虽然,有点那个,却也是实情。”又接着念道:“……独开井、禁蛇,非其所长。”
彭几一下子把跋文摔在桌上,对侄子怒道:“你看人家司马迁,以郦食其所为事事奇,唯独劝高祖封立六国后代是一失,但他在本传中著人之美,并不提及,只在《留侯世家》叙张良反对此策,才带出其事,意在为郦生遮掩。饶是如此,还有人说子房所谓‘八不可’为一派胡言,其文可省可合。你何必偏说开井、禁蛇这些事?”
众人见彭几一本正经,忙劝道:“人生难免尴尬。开井、禁蛇这等事,着实不算什么。但不知渊材以为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彭几说:“我平生所恨者,只有五件。”
众人问哪五件,彭几闭目不言,过了片刻说:“我的话不入时听,恐怕你们不当回事儿。”
众人力请其说,彭几才说:“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多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
众人听了,放声大笑,彭几瞪眼道:“你们果然不把我的说法当回事儿!”
其中一人说:“非也,非也。曾子固其实诗也不错,只怕将来有人会换作恨渊材不擅开井、禁蛇,或者说恨红楼美梦不完。”
另一人说:“你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五恨说,倒是渊材的传世妙语呢。人生在世,千言万语,都是废话。一语得传,何恨之有?”
彭几在京师十余年,结交了许多权贵。而他新昌家人,却穷到有时连粥都喝不上。他父亲托村里教书先生写信叫他回来,信上写“汝到家,吾倒悬解矣。”
彭几于是骑了一头驴南归,小厮背着布袋跟在后面。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回到了家乡。亲戚邻居见他的布袋鼓鼓囊囊,都猜:“里面必是金银珠宝。”
彭老爹说:“亲旧听说你回来,都很期待,说你虽然没当什么大官,但在京师十几年,肯定有不少积蓄,必能使父母妻儿免受脱冻馁之厄。你那布袋中倒底有什么宝贝,赶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彭几欢喜地说:“要说宝贝,真是宝贝!我简直富可敌国,你们擦亮眼晴看好了。”说着,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一一取出,有李廷珪墨一丸,文与可墨竹一枝,欧公《五代史》草稿厚厚一叠。
彭老爹看了,失望地问:“就这些?教书先生那里也有。”
彭几说:“他那些算什么?你老人家将天比地。千年以后,这都是无价之宝。”
彭老爹气恼地说:“千年以后的宝贝管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
教书先生听说此事,呵呵了一声,对彭老爹说:“既是错唤回来,只应仍赶出去。”
春天到了,篱边海棠盛开,彭几常凑过去闻,总没闻到香味。他想,这海棠姹紫嫣红,称得上十相具足,如何就没香味呢?听说天下独昌州海棠有香,思量新昌也有个“昌”字,或许可以移植来试试,却舍不得卖掉那几样宝贝当盘缠,无法远行。心里郁闷,便拿出镜子痴痴地看,想到家人的冷淡,遂提笔写道:
吾每欲行古道,而不见知于人。所谓伤古人之不见,嗟吾道之难行也。
这话传到教书先生耳里,对一个游学的笑道:“彭家呆子太怪诞!莫非见晋王克用,就要剔目;遇娄相师德,更须折足?”
游学的说:“我倒见过范仲淹的像,并无耳毫,想是他看的版画错印了几道线。还有狄仁杰,眉目入鬓,只怕也是画匠画走了样。这种呆子,既要学狄青,就该在他脸上刺青。要学孙膑,就打下他半截来。”
教书先生道:“世上多少荒唐,都从做表面文章起。”
2018年9月27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彭乘《墨客挥犀》卷二:彭渊材初见范文正公画像,惊喜再拜。前磬折,称新昌布衣彭几,幸获拜谒。既罢,熟视曰:“有奇德者,必有奇形。”乃引镜自照,又捋其须曰:“大略似之矣,但只无耳毫数茎耳。年大当十相具足也。”又至庐山太平观,见狄梁公像,眉目入鬓。又前再拜,赞曰:“有宋进士彭几谨拜谒。”又熟视久之,呼刀镊者使剃其眉尾,令作卓枝入鬓之状。家人辈望见惊笑。渊材怒曰:“何笑!吾前见范文正公,恨无耳毫。今见狄梁公,不敢不剃眉。何笑之乎?耳毫未至,天也。剃眉,人也。君子修人事以应天,奈何儿女子以为笑乎?吾每欲行古道,而不见知于人。所谓伤古人之不见,嗟吾道之难行也。”
彭乘《续墨客挥犀》卷一:渊材迂阔好怪,尝畜两鹤,客至指以夸曰:“此仙禽也,凡禽卵生,此禽胎生。”语未卒,园丁报曰:“此鹤夜产一卵,大如梨。”渊材面发赤,诃曰:“敢谤鹤耶!”卒去。鹤辄两层其胫伏地,渊材讶之,以杖惊使起,忽诞一卵。渊材咨嗟曰:“鹤亦败道,吾乃为刘禹锡佳话所误,自今除佛、老子、孔子之语,余皆勘验。”徐曰:“渊材自信之力,然读相鹤经未熟耳。”又曰:“吾严生无所恨者,五事耳。”人间其故,渊材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汝曹轻易之。”问者力请其说,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第二恨金橘多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无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闻者大笑,而渊材瞠目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墨客挥犀》卷二:绍圣初,曾子宣在西府,渊材往谒之。论边事极言官军不可用,用士人为良。子宣喜之。既罢,与余过兴国寺,和尚食素,分茶甚美。将毕,问奴杨照取钱,奴曰:“忘持钱来,奈何?”渊材色窘。余戏曰:“兵计将安出?”渊材以手捋须良久,目余趋自后门出,若将便旋然。余迫之,渊材以手挈帽搴衣走如飞。余与奴杨照过二相公庙,渊材乃敢回头喘立,面无人色,曰:“编虎须,撩虎头,几不免虎口哉!”余又戏曰:“在兵法何计?”渊材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墨客挥犀》卷六:渊材好谈兵,晓大乐,通知诸国音语。尝诧曰:“行师顿营,每患乏水。近闻开井法甚妙。”时馆太清宫,于是日相其地而掘之,无水,又迁掘数处。观之四旁,遭其凿掘,孔穴棋布。道士月下登楼之际,颦额曰:“吾观为败龟壳乎?何四望孔穴之多也。”渊材不怿。又尝从郭太尉游园,咤曰:“吾比传禁蛇方甚妙,但咒语耳,而蛇听约束,如使稚子。”俄有蛇甚猛,太尉呼曰:“渊材可施其术!”蛇举首来奔,渊材无所施其术,反走汗流,脱其冠巾曰:“此太尉宅神!不可禁也。”太尉为之一笑。尝献乐书,得协律郎,使余跋其书曰:“子落笔当公,不可以叔侄故溢美也。”余曰:“渊材在布衣有经纶志,善谈兵,晓大乐,文章盖其余事。独禁蛇、开井,非其所长。”渊材观之怒曰:“司马子长以郦生所为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为失,故于本传不言者,著人之美为完传也;又于子房传载之,欲隐实也。奈何言禁蛇、开井乎!”闻者绝倒。
惠洪《冷斋夜话》卷八:渊材游京师贵人之门十余年,贵人皆前席。其家在筠之新昌,其贫至饘粥不给,父以书召其归,曰:“汝到家,吾倒悬解矣。”渊材于是南归,跨一驴,以一黥挟以布橐,橐、黥背斜绊其腋。一邑聚观,亲旧相庆三日,议曰:“布橐中必金珠也。”予雅知其迂阔,疑之,乃问曰:“亲旧闻渊材还,相庆曰: ‘君官爵虽未入手,必使父母妻儿脱冻馁之厄。’橐中所有,可早出以慰之。”渊材喜见须眉,曰:“吾富可埒国也,汝可拭目以观。”乃开橐,有李廷珪墨一丸,文与可墨竹一枝,欧公《五代史》橐草一巨编,余无所有。
惠洪《冷斋夜话》卷九:……渊材曰:“天下海棠无香,昌州海棠独香,非佳郡乎!”
冯梦龙《古今笑史》怪诞部二《剃眉》(彭渊材初见范文正公画像)条附评语:《笑林》评曰:“见晋王克用,即当剔目;遇娄相师德,更须折足矣!”子犹曰:“此等人,宜黥其面强学狄青,卸其膝使学孙膑。”或问其故,曰:“这花脸如何行得通?”
冯梦龙《古今笑史》不韵部八《好古》(彭渊材游京师十余年)条附评语:杨茂谦曰:“既是错唤回来,只应仍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