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史家笔法 •“同花异果”的“错位”运动(论《红楼梦》中八个美女死亡的谱系之一)

    

一、史家笔法:内心感知的留白和外部言与行的多元

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小说往往离不开爱情和死亡。

比较起来,爱情以大笔浓墨,淋漓尽致地展开,经典巨制比比皆是,其原因可能是这方面触及灵魂的体验比较直接而且可以多次性的,而死亡的描述则相当简短,很少脍炙人口的经典,这大概是因为死亡的体验是一次性的,一去不复返,成为永恒的秘密。

作者近照

但是,大作家在这方面往往勇于探险,如鲁迅,在他的小说里写了八种死亡,每一种死亡都没有重复(孙绍振《杂文家的鲁迅和小说家的鲁迅的矛盾》,《新华文摘》2009年第17期)。

但是,他几乎没有正面写到死者的感知,只有阿Q之死:“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就这么一句,以西方小说的艺术准则的来看,似乎太简单了,显不出才气。他们对于死亡往往是并不回避正面描写的。

《小说机杼》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这样枚举式的概括:

在文学中,亦如在生活中,死亡常常随着明显不搭界的,福斯塔夫(按:莎士比亚《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人物)喋喋说着绯红色田野,巴尔扎克笔下的吕西安在自杀前注意到建筑的细节(《烟花女儿荣辱记》),《战争与和平》中安德鲁王子(按:在流行的译本译作安德烈王爵)临终前躺在床上梦见一段琐碎的对话。《魔山》(按:托马斯·曼的代表作)里的约阿西在毯子上挥动手臂,“好像在收拢什么东西一样”。

普鲁斯特认为这种无关性将永远伴随着我们的死亡。因为我们永远没准备好去死。

《第六病室》

他又举契诃夫的《六号病室》的结尾说:拉金医生已奄奄一息:

一群鹿。体态优雅,特别漂亮,他昨天在书房里读到过的那种,从他身边跑过,然后一个农妇向他伸出手,手里有一封挂号信。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说了什么。接着一切都消失了,安德烈·叶菲姆奇永远失去了意识。(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黄远帆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文中所述安德鲁王子,在多种译本译作安德烈王爵,而且死前也不如作者所说的“梦见一段琐碎的对话”。下文论及时,将有引述)

西方小说家正面描写死者内心的感受,其特点是与死亡“明显不搭界的”幻觉,丰富多彩,相比起来,鲁迅可能也是有点藏拙吧。

鲁迅先生

但是,鲁迅殊胜的地方,在于写死亡之后的种种不同的反应。城里没有人悲伤,没有人哭,反而觉得不如预期的好玩,不过瘾。举人和秀才家都“号啕”了,但不是哭阿Q,而是秀才进城去报官,辫子给革命党剪掉了。阿Q枪毙了,举人家的损失捞不回来了。都为自家损失而哭。

这种写法的特点是用外部的不同反应和不同的逻辑,形成一种错位的感知,鲁迅的特点是让这种错位显示了荒谬性,和死亡的悲剧性发生双重错位,构成喜剧性。把悲剧当成喜剧来处理,这才是鲁迅的创造。

鲁迅的这种避开死者的感觉着重写外部反应的方法,很有民族独创性,中国的经典小说跟西方的小说不同,一般不像托尔斯泰、司汤达尔那样着重写人的心理过程,而是反复写外在的表现,用外部的言和行来表现内心的感情的深邃。

《说岳全传》

《三国演义》中周瑜、关公、诸葛亮,《说岳全传》中岳飞死后的多元反应是一脉相承的(《三国演义》关公之死,孙权、曹操、刘备、诸葛、张飞的反应多元交错,《说岳全传》中岳飞死后,金兀术、牛臯的喜剧性反应,下文将有论述。

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有《封神演义》那样的,善恶相斗的双方死了,一概都是:一道阴魂飞往封神台去也。最后由姜子牙,一视同仁地拜将封神。鲁迅是接受了《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的传统,拒绝了《封神演义》的传统。下文将有所论述。)。

其集大成者当为《红楼梦》中八大美女之死。

甲戌本红楼梦

这为什么呢?中国的小说有史传文学的传统,中国史家有个规范,就是记言和记事。孔夫子的《春秋》笔法,只讲事实,没有评论,更不能有心理分析。褒贬的倾向性就在言和行之叙述之中,这种“春秋笔法”足以使“乱贼臣子惧”。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作者对贾宝玉和林黛玉 “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这样的心理错位,并无直接的描述。曹雪芹坦承自己对于相爱的人物内在的“私心”难以“备述”。对“宝玉心中所怀”抱着“不可十分妄拟”的态度(参阅《红楼梦》上,俞平伯校,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86页)。

从这个意义上看,《红楼梦》中八个美女之死的特点:

第一,它不像西方小说那样直接描写死者内心直接感知幻觉。

第二,它是以外部反应的行为和话语来展开死亡的效果的。

第三,它一连串写了八种死亡,不相重复,构成一种美的毁灭的宏大谱系。

本文试将此三个方面综合起来作逐一比较分析。

二、 “同花异果”的“错位”运动

程甲本《红楼梦》

同一母题,反复抒写,相近、重复、雷同的风险是很大的。艺术之妙在于不可重复性,这在中国古典小说理论里还上升为一对范畴,叫做“犯”和“避”。写过一事以后,再写类似的,不能趋同,否则就叫“犯”。要写得丰富,就要超越原来的写法,叫做“避”。

如果敢于“犯”,硬是不“避”,就要“犯”而“不犯”,写出新的名堂来,那就是更高的艺术了。

这是毛宗岗在评点《三国演义》的时候提出来的:

《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作文者以善避为能,又以善犯为能。不犯之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

毛宗岗批点《三国演义》

他举了许多例子,最突出的是写战争中之火:

吕布有濮阳之火,曹操有乌巢之火,周郎有赤壁之火,陆逊有猇亭之火,徐盛有南亭之火,武候有博望、新野之火,又有盘蛇谷、上方谷之火:前后有丝毫相犯否?

当然不仅限于战争之火:

毛宗岗批点《三国演义》

甚者,孟获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妙哉,文乎!譬如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叶同是叶,花同是花,而其植根、安蒂、吐芳、结子,五色纷披,各成呈异采,读者于此可悟文章有避之一法,又有犯之一法也。(以上所引均见朱一玄等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01-302页)

毛宗岗比曹雪芹早一百多年,他的“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曹雪芹是不是看到过,无从查考。但是他在创作实践中确实做到了八个美女的死亡,美的毁灭都是以“善犯为能”,“犯”中有“避”的。

红楼梦邮票

许多《红楼梦》学者,似乎不约而同地忽略了《红楼梦》的艺术匠心,拘泥于单个人物的死亡,作孤立的论述,难以洞察其死亡艺术奥秘者。

要真正领悟其精妙,当在“同枝异叶”,“同花异果”之“错位”谱系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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