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怀明:《石头记》是第一部(纪念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出版百年之五)

需要说明的是,蔡元培的红学研究是相当丰富多彩的,并非《石头记索隐》一书所能全部概括,也并非索隐一词所能完全涵盖。

蔡元培先生塑像

在《石头记索隐》之外,蔡元培还从其他角度对《红楼梦》一书进行过评述,时有精彩见解,可惜这些观点一直被学术界有意或无意地忽视。

应该说,蔡元培有些观点在当时还是颇有新意的,比如他在1920年6月13日的《在国语讲习所演说词》中有一段专门谈论《红楼梦》的文字:

《蔡元培日记》

许多语体小说里面,要算《石头记》是第一部。

他的成书总在二百年以前。他反对父母强制的婚姻,主张自由结婚;他那表面上反对肉欲,提倡真挚的爱情,又用悲剧的哲学的思想来打破爱情的缠缚;他反对禄蠹,提倡纯粹美感的文学。他反对历代阳尊阴卑、男尊女卑的习惯,说男污女洁,且说女子嫁了男人,沾染男人的习气,就坏了。

他反对主奴的分别,贵公子与奴婢平等相待。他反对富贵人家的生活,提倡庄稼人的生活。他反对厚貌深情,赞成天真烂漫。他描写鬼怪,都从迷信的心理上描写,自己却立在迷信的外面。

照这几层看来,他的价值已经了不得了。这种表面的长处还都是假象。他实在把前清康熙朝的种种伤心惨目的事实,寄托在香草美人的文字,所以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还把当时许多琐碎的事,都改变面目,穿插在里面。这是何等才情!何等笔力!……

他在文学上的价值,是没有别的书比得上他[1]。

浙江教育出版社版《蔡元培全集》

尽管还不忘索隐,但蔡元培并非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钻牛角尖,在这段话里,他对《红楼梦》一书在思想上的创见有着相当全面、深刻的认识。对《红楼梦》的文学价值,他同样给予高度肯定。

可见蔡元培不是有些索隐派那样,将《红楼梦》完全等同于历史著作,而是在索隐的同时,兼顾该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尽管两者是存在矛盾的。

像这样的论述还有不少:

《巴黎茶花女遗事》

在1899年6月12日的日记中,蔡元培将《红楼梦》与《茶花女》进行比较:

点勘《巴黎茶花女遗事》译本,深人无浅语,幽矫刻挚,中国小说者,惟《红楼梦》有此境耳[2]。

尽管没有更详细的论述,但将《茶花女》与《红楼梦》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表现出宽广的学术视野,可以说是早期比较文学研究的尝试,这在当时也是难能可贵的。

1916年12月27日在《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中,蔡元培提到:

《石头记》一书,世人多视为言情小说,其实为政治小说。书中述男人交际,皆取放任主义[3]。

蔡元培先生演讲照片

1917年4月8日在《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中,他说道:

《石头记》若如《红楼后梦》等,必使宝、黛成婚,则此书可以不作;原本之所以动人者,正以宝、黛之结果一死一亡,与吾人之所谓幸福全然相反也[4]。

1920年10月,在题为《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的关系》演讲中,他这样评价《红楼梦》:

后来施耐庵的《水浒》、曹雪芹的《红楼梦》,都不模仿唐人小说,可是他的价值还是不错[5]。

中华书局版《蔡元培全集》

上述观点在红学研究已有多年丰厚积累的今天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当时可以说是相当精彩乃至超前的,并不是谁都能提出这样的见解。

蔡元培从社会文化视角评述《红楼梦》,指出作品所体现的批判现实色彩,强调作品的悲剧精神,欣赏“悲剧之美,以其能破除吾人贪恋幸福之思想”[6],由此给予《红楼梦》很高的评价。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时代文化风气,自有其价值和意义在,应该给予充分肯定。

蔡元培先生手迹

总的来看,蔡元培在解读《红楼梦》时,将其内涵分成了两个层面:一个是思想艺术层面,即他所说的“表面的长处”;一个则是内在的层面,即他所说的“把前清康熙朝的种种伤心惨目的事实,寄托在香草美人的文字”。

这样的区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他的着力点在后一个层面,后人对其《红楼梦》研究的印象也基本在后一个层面。

既承认《红楼梦》自身的思想艺术价值,同时又强调其背后所隐含的政治内容,融艺术分析、索隐于一炉,具有从传统旧学到现代学术的杂糅过渡色彩,这也是蔡元培红学研究的特色所在。

蔡元培、张元济等合影

可以说,即便没有《石头记索隐》一书,仅靠上述一些有关《红楼梦》的言论,蔡元培在红学史上也是应该写上一笔的。


注释:

[1]蔡元培《在国语讲习所演说词》,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三卷第430、431页。

[2]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十六卷第225页。

[3]蔡元培《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演说词》,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二卷第494页。

[4]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三卷第34页。

[5]蔡元培《论国文的趋势及国文与外国语及科学的关系》,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三卷第458页。

[6]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词》,载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三卷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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