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吴梅改作业(南大往事之二)
如今不少高校文科教师上课很少布置作业,特别是研究生课程,通常都是以写篇课程论文,批个分数了事,至于论文好在哪里,差在何处,学生通常是不知道的,也懒得去问。其实学生做作业,老师改作业,是提高学生写作水平与科研能力不可或缺的环节。吴梅在词曲领域培养出那么多一流人才与他狠抓教学实践环节密切相关。
吴梅先生手稿
在吴梅看来,诗词曲写作能力是诗词曲理论水平的一个重要标志,万云骏在《悼瞿安师》一文中回忆道:“瞿安师在醉后常常说:‘一个人文学的理论无论谈得如何天花乱坠,我不会相信,他如能当场写一篇出来,我便佩服了。’”这话说得似乎有点绝对,如今不少教师缺乏诗词曲创作经验照样能将诗词曲理论讲得头头是道,不过应当承认那些有诗词曲创作经验的教师,如王季思、缪钺、顾随、卢前、沈祖棻等讲起课来效果更好,更受学生欢迎,学生的收获也更大。
尉素秋《秋声词》
吴梅上词曲课总要求学生练习写诗词,如台北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尉素秋在《词林旧侣》一文中说:吴梅“担任一至四年级词曲必修和选修课程。一年级的《词学概论》,一开始规定每两周填词一首,限制很严,尽选些僻调、难题、险韵。他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作诗只作五七言绝句,填词只作几首《浣溪沙》一类的东西,不会有成就的。’他虽逼得紧,批改起来却认真,朱墨鲜明,连圈点也一笔不苟,和印出来一般。”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一文也称:“学生一学期有几次作业,先生都替他们一一批改。先生才思敏捷,批改的又快又好,学生们无不钦佩。”
唐圭璋先生
除课程作业需要修改外,吴梅在学生中还组织了一个潜社,每次集会都要写词,当然也需要修改。如1936年闰3月7日(本文从日记原文用阴历)日记:“下午改潜社社课,即前《看花回》词也。”1936年闰3月9日日记:“改诸生课卷十一本,皆《看花回》社作。”1936年闰3月12日日记:“阴。早改贞元词如下:《看花回·咏杏花》:二月东风醉玉卮,淡抹胭脂。万枝明艳春如海,骋花骢、柳外骄嘶……并函约十三(日)社集。”1936年闰3月13日:“下午往夫子庙老万全举潜社第三集,课题为《声声令·拜孝陵》。诸子陆续交卷,余亦成一卷。”
可见潜社第二集课卷刚刚改完,第三集的课卷又需要改了。女同学组织梅社,所写词作,也是请吴梅修改的,尉素秋《词林旧侣》谈到了这一点:“梅社每两周聚会一次,轮流作东道主,指定地点,决定题目,上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观摩,然后抄录起来,呈吴师批改。”
《吴梅评传》,苗怀明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此外,同学们自发写的诗文,往往也会找上门来,请吴梅修改。此类工作量也不少,如1934年2月13日日记:“改茆生、玉麟诗卷。……木安以所作七古求改,为删润之。而刘光华亦送旧稿来,嘱为润色,拟明后日动笔矣。”而1934年2月15日日记就专门提到“改刘光华诗一小册。”再如1936年11月1日日记:“吴慰祖来,示我近作一文,殊不佳,因为言作文之法,谈至十一时去,甚觉疲乏。”1937年1月11日日记:“夜贞元至,示圭璋所作亡妻行述,不合格。”1937年1月12日:“复圭璋,劝其改作悼亡诗较妥。”1937年1月19日:“圭璋来,以悼亡诗见示,嘱其足成五十韵。”显然,学生们的写作水平正是在教师不断的修改中提高的。
《吴梅全集》,王卫民编校,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吴梅批改学生作业是非常认真的,如1931年10月2日日记:“上课后,仍驱车归,改诸生词卷,以女生曾昭燏、男生戚法仁为佳,而最下为胡元度,平仄句法全然未知,不可改削。”若非认真批改,是很难对全班学生的作业作出准确评价的。再如1932年12月3日日记:“晴。天忽寒,不出门,改诸生卷,直至下午四时毕。为茆生玉麟,大费周折。渠所作皆取涩调,如《拜星月》、《春风袅娜》之类,不得不用心润泽也。”1936年9月3日日记:“晴。早起改金大诸生词卷、中大诸生文卷,尽一日力,得十六卷,皆为之逐字研讨。中大诸生,有曹融南,其文尚佳。又有朱成瑜,一赋亦可。”
吴梅批改学生作业如此认真与他的指导思想有关,在他看来老师替学生批改作业是天经地义的事。如金虑《记吴瞿安先生数事》称:吴师“批改文卷极勤,又极严格,用朱笔正楷,一笔不苟,尝云‘设我子女之教师,不勤改习作,我必戚戚然,绝难满意。’”
王季思先生
吴梅认真批改学生作业不仅提高了学生们的诗词曲写作水平,而且在精神层面上也对学生有鼓舞和教育作用,如王季思在《回忆吴梅先生的教诲》一文中谈道:“有一次,我向先生呈上了一篇习作,不久,先生将作业还给我,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批下这样一行字:‘自万里(赵万里)、雨庭(孙雨亭),维钊(陆维钊)之后,复得斯才,我心喜极。’我心里顿时一阵激动,我明白这是先生对后学者的鼓励。后来,我写了两个剧本《下西洋》、《戏中戏》。先生进行了批改,并且加了一大段,连同他编选的教材,一起印发给学生。剧本署名:‘永嘉王起初稿,长洲吴梅点定。’先生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学生,孜孜不倦地教导学生,宽宏大度地提携学生,于此可见矣。”
后来,王季思在《吴瞿安先生〈诗词戏曲集〉读后感》中又提到了这件事:“想起先生在中央大学批改我的《下吓夷》、《戏中戏》两个杂剧时,圈圈点点,勾勾划划,甚至增补了一大段曲子。现在原稿虽已散失,这种热心后学的精神却一直支持我后来的学习和工作。”
谈凤梁先生
吴梅改作业也给学生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忆,据谈凤梁《三老会金陵》介绍:1978年6月,中山大学的王季思教授在北京完成《中国文学史》的修订工作,于返穗途中,特地绕道南京,到南京师范大学会晤两位同窗挚友唐圭璋教授与段熙仲教授,“王教授刚呷了口茶,就自言自语起来:‘分别四十年了!五十多年前,我们跟霜崖(吴梅号)老师学词的情景还在眼前呢!’‘是啊,霜老师让我们填《霜花腴·红叶》,我还记忆犹新呢!’
段老接过王老的话题。接着,他就琅琅地背起王老当年的《霜花腴·红叶》来了:半林碎锦,映碧天,秋容分外鲜明。霜重难支,风低慵舞,山村几日新晴?冷光乍凝,逗夕阳、红上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