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凑起破碎的保定城隍庙
1972年的某一天,我家附近的保定城隍庙突然机声轰鸣,如同战场,呼啦啦几天之内这座老保定几百年的地标建筑被夷为平地。还好,因为最里面的大殿早就成了和平电影院的一部分,那个电影院还有开会当礼堂的价值,就被保留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硕果仅存的一个庙壳子,总比没有了要好!
这种拆除古文物盖市府招待所的行径是野蛮的,但那个年代这根本不算什么,就是拆旧盖新而已。大运动刚过不久,“破旧立新”的思想还是人们的共识,所以确实也没人为之心疼。估计少数心疼的是我们这些小孩,因为从此我失去了童年最快乐的一个大游乐场。我那时住延寿寺(向阳街)的高家胡同,出来一直顺半亩园街穿过永华北路进市府后街就走到了城隍庙的玉石围墙下。也就三百米的路程,现在就是一路之隔的两个小区,但那时因为是胡同,人的视野有限,在胡同中走上一阵再慕然抬头看到高高的大庙,那种感觉还是觉得距离很远。那里很热闹,庙的最里面开辟成了和平电影院。很多老电影就是在这里看的。小时候这里还是个大集市,可以放风筝,在各种小铺子里买小吃和小玩具。运动开始后这里就没人做买卖了,空旷荒凉,小孩子们可以疯跑,大人可以来放风筝。
我们不懂这座高耸的大庙的文物价值,但就是觉得老城中心有这么个古色古香又热闹的大地方,非常开心快乐。当别人说起上海城隍庙时,我们也不觉得过于羡慕,因为我们也有,我们羡慕的是上海的高楼大厦和南京路。总之,保定城隍庙这座华北平原上稀有的古文物在童年的我们心目中就是我们街区的一大玩耍的场子,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虽然破败,但里面还住了很多住家,到晚上也是家家灯火星星点点,从下面的街上往高处眺望,觉得跟别的平房院落完全不同,高低错落感是平房街道里所没有的。我曾在散文里回忆过,是这样写的:
“老城隍庙则又是城里一个制高点。当初庙下方是一片水潭,后称紫河套(因水流受阻无法再流出城,湖水变紫而得名),水干后成为居民区,因此地势低。而高耸的城隍庙则是建在小山坡上。这庙后来改建成和平电影院。看完电影从后门出来,要顺高坡走下到后福盈街,那落差应该有十来米的感觉。”
“那座曾经凋败无颜、蒿草满面的几百年城隍庙成为我心中可与故宫媲美的最温暖记忆。当它被当成“四旧”彻底夷为平地,把我们一代代人用手抚得油亮的小石狮子无情地一夜之间肢解砸烂后,儿时失去玩物的痛楚终于在三十年后的香港刺痛了良知的神经。那种怀念决不是简单的怀旧二字能解释的世俗关切,它成为某种文化失落的压痛点。那本地方志仍然无情地描述着城隍庙的一砖一瓦,唤醒着我在庙里避雨时周身的寒气,让我分明又透过雨帘看老房子流水的屋檐和胡同中打着油纸伞奔生活的人们的剪影。”
其实我们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残破的城隍庙是1900年被八国联军焚毁后保定人集资重建的,1923年直鲁豫巡阅使曹锟又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据说是重塑城隍神像,殿宇油饰一新,从此香火更旺,各种商铺纷纷在此设立,既是庙又是世俗的集市。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为破除迷信,就将城隍庙内的城隍神像都拆除了,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商贸市场和娱乐场所,一直热闹非凡,连整条城隍庙街都成了最热闹的街市,比东西大街更有娱乐氛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很多商铺改成了民房,这个地方又成了居住区和摆摊集市的混杂之地,因为大殿改成了电影院,所以这里依旧十分热闹。
到我们懂事之后的六十年代,我们认识的城隍庙大牌楼早就拆除了,二门也拆了,但带有石狮子的玉石围墙还在,高台阶还在。让我感到威严的第三道门的高台阶大门楼还完好无损,成了居民住宅。我们要去第四道门里的和平电影院都要从这里过。高台阶两边是光滑的两面汉白玉石垂带,应该是台阶的护沿,两边各有两个高大的石狮子守护。这些珍贵的文物在那个年代就成了我们的玩具,汉白玉石垂带成了我们的滑梯,我们称往下滑的动作叫“打滑梯”,那大狮子也是我们攀爬的玩具,任意糟蹋。后来拆除城隍庙这些珍贵的物件不知去向了。
顺高台阶上去,那门洞里对着住了两家人,令我很羡慕,那么高,多美呀。下雨时在门洞里避雨,看他们在门道里的炉子上做饭,还偷看人家家里呢。他们家的床铺就在南窗下,在床上透过窗户可以俯瞰下面的广场和整条城隍庙街,能一直看到遥遥相对的西大街天华市场的大门。而且他们家的窗户太讲究了,那是大殿的窗户,外面镶着一圈汉白玉的窗饰。想想那样的住房是多么暴殄天物啊!下台阶后正北是一条短街,两边是铺面,后来也成了住家。然后才是和平电影院的高台阶庙门。我们踮着脚在门外买五分一张的票进去看电影,那是我童年去的最多的电影院。现在明白了,电影院是在庙北面接出来的,进电影院之前走过的就是大庙。可惜没人告诉我们这些,我是几十年后才知道的。
现在我们还有了保定城隍庙的建筑素描,是陈伯涛先生的杰作,他凭记忆画的,十分精准,十分令人感动。
我们还有了德国摄影师四十年代拍摄的城隍庙外街景,是城隍庙街东侧。可惜他没拍庙的正脸儿,仅仅是捎带了半个大牌楼和玉石围墙,这就够感动我的啦。照片是从东南向西北拍的,看到那玉石围墙和墙垛子上的狮子头了,小时候我就爱摩挲那些石狮子头,骑墙上玩。路西边那个大棚子一直到80年代都是个大室内菜市场。早年是什么不知道,后来知道那曾经是大茶馆,想来那么大,应该很壮观,因该是满屋的茶桌和各种小吃柜台吧,像老成都的茶楼。一定有说书的说相声的唱曲艺的,热闹非凡。
“太行人家”公号居然给我们更大的惊喜:一是据说从日本买到了那张城隍庙第一道大门牌楼和玉石围墙的整体照片,这个牌楼我们这一代人是没见过的。二是一张照片让我们第一次看到城隍庙二门废墟,还有,就是我小时候最羡慕的改成住家的高台阶大殿全景,那是我记忆深处最美的城隍庙建筑了:孤单地矗立在荒凉的大广场上,俯瞰着城市和街道,而且里面有人家居住,我当时最盼望的是能住进大殿两边的随便哪一家去!那两家人今安在?我记得,他们家里有我的同龄人,他们不知道我曾经多么羡慕他们的生活呢!
还有与城隍庙配套并立的东边那个土地祠,也是很美的一个老院子,后来成了居民住宅,真是另一个暴殄天物之举。那青砖雕花墙的老院子门口是一个自来水管子,管子下是青石井台,满街的人在那里排队用水梢挑水,在那里洗衣服淘米洗菜,终日热热闹闹的的一大景观。我也很羡慕住那个院的人,出门就是闹市,进门是个漂亮的院子。
这就是我童年的城隍庙,永远像一张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铭刻在我心里,连同正对着的城隍庙街,一派古香古色。那时人们穿着简朴,似乎与那些老旧的建筑十分熨帖,就是一部黑白电影,令人永远怀有乡恋。
最近看到又一次历史轮回开始了,那片招待所新建筑全拆除了,露出了唯一硕果仅存的那个正殿,像轰炸机炸过后的废墟。不知道能否城隍庙修旧如旧?关键是夷为平地后,怎样恢复当年的一道道高台阶大门,落差有十几米的几进院。千万别建成平面的几进院啊。当年的城隍庙拾级而上,是古城的一个制高点。
总之,我盼望着那黑白照片和图画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