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君礼:坚守

一阵风逼近凤云崖,透着冷气拨弄凤云崖的发丝,又顺着发端滑到凤云崖的脖子,久久地停留。凤云崖下意识地抱住双肩,一件外衣似乎显得穿少了。凤云崖坐在一块两尺见宽的黄蜡石上,背靠一棵参天毛竹,听风,或者望向远处,或者在想些什么。不下雨的早上和傍晚,凤云崖准会坐在黄蜡石上背靠参天毛竹,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二十二年前,这棵毛竹顶多算是少年竹子,如今已成为这片竹林的“大王”;而这块宽厚的长方形黄蜡石,则在不远处的山涧旁无人问津,那时凤云崖刚过二十四岁生日,挺着微隆的肚子,用竹篾条织成一个拖笼子,硬是把这块重约两百斤的黄蜡石拖过来安置在竹根处,春去冬来,悠悠二十多载,这棵毛竹展露出擎天姿势,黄蜡石则越来越光滑,像沾了仙气。凤云崖探出手不停地抚摸黄蜡石,又不停地抚摸参天毛竹。这两件物体,已成为凤云崖闲空时的伴儿。

凤竹丹推开竹楼的窗子,朝三十米外的凤云崖张望,看见凤云崖跟参天毛竹默默对视,貌似丢了魂魄。

凤竹丹朝凤云崖的后背嘟囔一句:“又这样。”

在凤竹丹的印象中,自她懂事时起,就经常发现母亲凤云崖与参天毛竹对视,不吭声,很专注,也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时间长了她就习以为常了,但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担心母亲会因此变成疯子。三年前,凤竹丹中专毕业,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还租了房子,多次想把母亲接进城里住,但母亲总是摇头,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拒绝进城住。前不久,凤竹丹硬是把母亲拽进城,可住上一个星期,母亲就吵闹着回山里,凤竹丹就只好把母亲送回来。

担心归担心,可日子还得过,城里的工作还得做下去。凤竹丹拎着包包走出竹楼,远远地跟凤云崖打招呼:“妈,我回城里了。”

凤云崖摇摇头,又点点头。

凤竹丹心里一沉,想了想,走到凤云崖跟前,伸手捋一捋凤云崖的乱发:“妈,天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凤云崖点头微笑,用力握了一把凤竹丹的手。凤云崖的这个动作,凤竹丹心领神会,母亲是想说,让凤竹丹放心,她会照顾好她自己的。

目光从凤云崖的乱发移到她的额头,两道大小不一的疤痕在凤竹丹眼里晃悠,凤竹丹心里又在发痛。每次看到母亲额头上的伤疤,凤竹丹就心生愧疚,在她看来,母亲额头上的这两道疤痕,完全是因为她而造成的。小的那道伤疤,是在凤竹丹三岁左右的时候,母亲背着她挑竹笋去镇上,上坡的山道滑,母亲一脚踩不稳,人就往后仰,肩上担子已飞出去,如果人往后摔倒,势必压到凤竹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一旁的树枝,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就往前扑,一头撞在一棵松树上,母亲的额头就留下了一道疤痕。当然,这件往事是在凤竹丹长大后母亲跟她比划她才知道的。而大的那道伤疤,凤竹丹就印象很深了,那时凤竹丹已七岁半,发高烧,情况紧急,母亲背她去看医生,几乎是一路奔跑,跑的太急,一不小心重重地摔了一跤,母亲的额头不偏不齐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到了医生那里,凤竹丹被放到沙发上时才看到母亲的半边脸全是血,当时她试图爬起来为母亲擦血,却感到手脚无力,动不了一丁点,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悲壮情绪。母亲的额头,又添了一道更深更长的疤痕。

还想这些事干嘛?凤竹丹尽量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往事,眼下和今后要做的事就是用心工作,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善待母亲。

走出数十米,凤竹丹感觉母亲的目光一直紧跟着她,她想回头,想回去抱一抱母亲,哪怕再看一眼母亲,但她没有回过头,她只是停下脚步,立在原地,心里百感交集。自从出生后,她就一直跟母亲生活在这片竹林子,她从没见过父亲,她不知道父亲是谁,她曾经向所有亲戚打听过,但所有亲戚都表示不清楚她的父亲是谁,为此她十分懊恼,也十分自卑,也为此受过无数的委屈,她曾经把怨气撒到母亲身上,世上哪有这样的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又能怎样呢,母亲又聋又哑,又不识字,除了摇头、点头、流眼泪,就没有别的什么有效的表达方式了。长大成人后,她渐渐地不再追问父亲是谁了,她心里的多种猜疑、抱怨甚至是恨,似乎已通通地被母亲的可怜状态和这些年母女俩所经历过的辛酸所融化。此刻,她的心又往下沉,热泪在她眼眶里直打转。她抬头望望天空,快步地往山外走去。

凤竹丹的身影早已掩没在树林间,凤云崖还挺立着一动不动。又一阵山风刮过,凤云崖全身抖了一下,她朝凤竹丹远去的方向努力地搜寻,只望见一线朝阳斜挂在树丫上,还有一些虫子在斜阳间飞舞。望着,发呆,突然间,她双脚发软,重重地坐在黄蜡石上。

这片毛竹林距离寨子六公里,凤云崖的家就安在竹林间的平缓地带,竹林与寨子之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土路连接着。平时极少有人走进毛竹林,凤云崖的姑姑凤海莲倒是经常去毛竹林,不为别的,只为了看看凤云崖,看到凤云崖能吃能睡没啥事,心里才踏实。凤海莲是招郎上门,在凤云崖八、九岁的时候,凤云崖的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同寨的凤海莲便把凤云崖接到家中住,待亲身女儿一样抚养凤云崖。

这天中午,凤海莲走进毛竹林,巧遇凤云崖在翻晒竹笋。凤海莲扬起手中的一块猪肉,拿起一条竹笋说:“阿崖还没吃饭吧,等一下来个猪肉炒竹笋。”

从凤海莲的动作、表情和嘴唇,凤云崖明白了凤海莲的意思,她笑着点头,表示她还没吃饭,也表示赞成凤海莲的提议。凤海莲进竹楼做饭,凤云崖麻利地翻弄竹笋,眉眼间尽显温和。竹笋是凤云崖的命根子,靠着这片竹林子,挖笋,晒笋,把笋干背到镇子上卖,凤云崖养活了自己,也养大了女儿。

姑侄俩就着香喷喷的猪肉炒竹笋,每人喝了半碗自家酿的小锅米酒。酒也喝了,饭也吃饱了,凤海莲就把此番来意跟凤云崖比划出来。凤云崖的表情渐渐地严肃起来,她没想到姑姑来的目的还是想让她搬家,听到搬家的意思,她就一百个不高兴。上一次,凤海莲就告诉过凤云崖,说眼下农村贫困户建房子有资金补助,如果她搬回寨子里建房子住,可以得到国家的资金补助,多好的事啊。

凤海莲说:“你还是不愿意搬回寨子住?”

凤云崖摆手,摇头,往空碗里添了一把酒,又干了一大口。

凤海莲急了,用手比划着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偏旮旯,从二十多岁捱到五十岁,还不愿离开这鬼地方,也不知道你图个啥?”

凤云崖比划了一下,又停下来,想了想,干脆拉着凤海莲来到那棵参天毛竹前,用力地拍了拍竹身,又搂抱着竹子,盯着凤海莲发出“啊啊”的声音,白皙的脸颊和耳根已通红一片。

凤海莲感到心里酸酸软软的,倾刻间她就明白了凤云崖想表达的意思。这个苦命的哑妹——往事又在凤海莲的脑里浮现:

很早以前,这片竹林还不像竹林,竹子稀稀疏疏地长在荒草杂木间,远望几乎看不见竹子的影子,极少有人光顾,也不属于哪家哪户。但凤云崖例外。年少时的凤云崖经常来这片竹林挖笋。没人搭理的地方,凤云崖偏偏喜欢靠近。凤云崖从娘胎出来就是聋哑人,长得算不上百里挑一,但耐看,还拥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白皙肤色,是那种晒不黑的白。凤云崖二十多岁了,同龄人都谈对象了,有的甚至都结婚了,但凤云崖始终没动静。凤海莲着急,想把凤云崖早点嫁出去,托了好多个媒婆,媒婆出去说媒回来都摇头,归根结底是因为凤云崖聋哑。凤海莲苦着一张脸,凤云崖失去了很多笑容。有时,凤云崖会在姑姑面前摇手,大概意思是请姑姑不必操心不用忧愁。凤海莲在心里说,你都快成老姑娘了,我这个当姑的哪有不操心的道理。

突然有一天,凤云崖的肚子隆起来,很明显是怀上孩子了。凤海莲大为震惊,眼睛睁得像竹筒子,拍着凤云崖的肚子不停地发问。凤云崖知道姑姑要问什么,但她无法表达,说不出话,也不会写字,一张脸渐渐地扭曲,绷不住了,就哗啦啦地哭起来。凤海莲也在抹泪,还不停地跺脚。后来,凤云崖跑到这片竹林继续哭,脸贴在一棵竹子上,弄得竹子湿漉漉的。

这种事是大事,没结婚,也没谈有对象,竟然怀孕了,百年难遇一次。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凤云崖情窦初开跟哪个男人偷欢?还是遇到野人跟野人睡了?或者是被人强奸了?猜来猜去,大家又纷纷否定。寨里人都是沾亲带故的,被人强奸的可能性不大;至于说跟野人睡,几乎是不可能的,青天白日下哪有野人?最后大多数人怀疑凤云崖跟某个女人的老公搞上了。这个帽子扣在凤云崖头上,凤海莲又急了,站在门口朝天喊,哪个瘟种说阿崖跟别人老公搞上了,哪个瘟种说的,站出来,有胆说没胆站出来,瘟种,瘟种!

凤海莲极力维护凤云崖,曾暗地猜测,凤云崖可能是被外村陌生人强奸了,这苦命的孩子啊。凤海莲就躲着哑妹叹息,她不想让凤云崖看到她的愁。其实凤云崖心里明亮,就假装没看见姑姑叹息。家人虽然不能指责凤云崖什么,但旁人的议论却从未停过,见到凤云崖都故意绕着走,就连凤云崖不认识的邻村人见到凤云崖也都指指点点。凤云崖轻易不敢出门,唯一的去处是这片竹林。在竹林里,凤云崖可以哭上半天,风吹来,竹叶沙沙响。竹林旁有条山涧,凤云崖把头埋在水里,可能是想让水淹死自己。

凤云崖没有被水淹死。不久后,凤云崖只身一人搬进竹林,搭起一座简易竹楼,垒了个土灶,竹林破天荒第一次升起了烟火。凤海莲没能拦住凤云崖,凤云崖的倔劲一上来,谁都捂不住。由她去吧,也许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凤海莲宽慰自己。

阻拦不了凤云崖搬去竹林住,凤海莲并没有闲下来,也不能闲下来,闲下来更不能安宁。凤云崖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是什么人让凤云崖怀上孩子?如果凤云崖把孩子生下来,一个聋哑女人靠什么抚养孩子?孩子长大后问起自己的父亲是谁该怎么回答?凤海莲越想越焦虑,就带凤云崖到镇子上,到了派出所门前,凤海莲指着派出所大门示意凤云崖,要带凤云崖进去报案,凤云崖虽不识字,但却认得派出所,也懂得派出所是什么回事,她立着不动,脸色渐渐沉下来,凤海莲拉她手,她猛地甩开,使劲地摇头,一脸惊慌,转身就跑。凤海莲追上去,又把凤云崖拽到卫生院,心想,报案不成,那就做掉孩子,不能不明不白地生下孩子。令凤海莲始料不及的是,凤云崖进了医院又跑出来,对凤海莲“啊啊”地吼了数声,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在凤海莲面前有力地摇摆。

凤云崖松开手,倚靠在参天毛竹上,短叹一声,抬头望天,一片竹叶落在她的额头上。凤海莲见状,心想,也许,当初凤云崖死活不愿打掉孩子是正确的,因为在她的心念中,她一直在坚守着什么,守着孩子渐渐长大,守着这棵毛竹长命百岁,或者还守着一个人。

“好了阿崖,姑姑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只要你没事,就一切都好。”凤海莲伸出手摘凤云崖额头上的竹叶,凤云崖笑笑。

夜的山风很猛,把户外的竹叶和树叶刮摧得哗哗作哭。凤云崖听不见,但她推开窗子时,看见竹影猛烈摇曳,她就知道风很大。关闭窗户,她发现自己睡不着了。风大的夜晚,她通常睡不着,一般要熬到凌晨三、四点钟,当她觉得风声消失时,才安心入睡。此刻,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子——实在睡不着时她就会拖出木箱子,打开箱子,取出一件短袖白衬衣,把白衬衣放在床上,久久地凝视,反白的光跃入眼帘,她又想起那个很遥远的烈日。

那天,凤云崖像往常一样去竹林挖竹笋。烈日当空,炎热难耐,临近午时,她放下工具,坐在一棵毛竹下歇息。更早些年,她就在这棵毛竹下垦出一小片平地,就着毛竹搭了一个草棚,为的就是乘凉和避雨。坐了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有响动,抬眼一望,只见一个身穿白衬衣的男人跌跌撞撞往她的方向靠近。这是她第一次在竹林里遇见陌生人。她惊诧地站起来,警惕地盯着白衣男人。白衣男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在竹林里,他低着头走到她跟前时,先是看见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冷不丁地被吓了一顿哆嗦,当发现眼前是一个青年女子时,他才松一口气,身子松松软软地躺在原地。

凤云崖下意识地拿起挖笋刀,上下打量白衣男人: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龄,中等个子,偏瘦,全身脏,头发沾了不少泥尘和腐败树叶,白色的上衣衣角血迹斑斑,左手臂血红一片。看到血色,她惊呼一声,慌乱中往后直退。

“你别走,我饿。”白衣男人显得相当疲惫,眯着眼一动不动的。

凤云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惊恐地盯着他。

“我饿。”白衣男人又发出微弱的声音。

凤云崖摆摆手,嘴上“嗯嗯呀呀”地不知说什么。

白衣男人神志还算清醒,他似乎已猜到她是聋哑人,于是就做比划,摆出一个想吃饭的动作。凤云崖迟疑良久,最终还是拿了两根随身带的黄瓜递给白衣男人。白衣男人一口气干掉两根黄瓜,对她微笑,还双手作揖致谢。她不做任何回应,但心里已放松了许多,她开始觉得眼前这个身上带伤染血的不速之客并不像坏人。

休息一阵子后,白衣男人起身想走,凤云崖拦住他,不解地看着他。他指指不远处的山涧,又指指自己的脸。她明白过来,扶白衣男人坐进草棚里,转身去了山涧,灌满一瓶水,回到草棚后让白衣男人洗了一把脸。白衣男人洗脸后,她仔细查看他左臂上的伤口,像是被刀划破的,她又不解地看他。他不作声,他不知如何跟她解释伤口的来胧去脉。她略一思索,便认真地帮他清洗伤口,还找来草药放在石头上捣烂,把药渣敷在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后,凤云崖回了一趟寨子。傍晚时分,她返回竹林,带来吃的,还带来一套旧衣服给白衣男人换上。白衣男人吃饭后,天已黑,她在草棚前点燃一堆火,示意白衣男人在草棚好好睡一觉。白衣男人又对她作揖致谢。她笑了,火光映在她的笑脸,像一朵洁白的百合花镀上一层金辉。

次日上午,当凤云崖来到竹林后,白衣男人正在破竹子围草棚。草棚到处穿洞,特别容易招引蛇虫进来,白衣男人想围严实一些。凤云崖上前拦住白衣男人,朝白衣男人的伤口努努嘴。白衣男人笑笑说:“没事。”

凤云崖走过一旁,暗暗地看着白衣男人。此时,她才真正看清白衣男人的容貌,眉目清秀,右眉角有一颗痣,不大,但比较明显,整体看起来不像是常年务农的人。

白衣男人没注意到凤云崖在一旁观看他,自顾忙着,时不时用右手轻抚左臂伤口。凤云崖担心白衣男人的伤口撕裂,立即上去帮忙。俩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弄妥。凤云崖要白衣男人歇着,自己跑去搬石头,白衣男人疑惑之际,凤云崖已在垒灶头。白衣男人指着灶头比划着说:“你要在这里做饭?”

凤云崖点头,顺手指向旁边的“蛇皮袋”。白衣男人打开袋子,看见锅头、碗筷、油盐米,遂向凤云崖伸出一个大拇指。转过身,背对着凤云崖时,白衣男人脸色渐渐凝重,凤云崖如此好心把吃饭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但他却心事沉沉,他不知道能在这里呆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凤云崖从寨子赶到竹林子,正遇上中雨疾速地飘落,凤云崖进草棚避雨,白衣男人在睡觉,凤云崖不忍心推醒白衣男人,就默默地坐在一旁。几天时间的相处,凤云崖一半忧愁一半欢喜,喜的是在她看来白衣男人并不像坏人,她从恐慌到淡定,从陌生到慢慢地对白衣男人产生了好感,她甚至觉得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男人。忧的是她对白衣男人一无所知,他来自何方,将要去哪里,他为什么受伤,为什么跑到这深山野林来。她想让白衣男人尽快这里,时间长了姑姑肯定会发现,寨子里的人也会发现,一旦发现她跟白衣男人在一起,就算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但她又不希望白衣男人走,她有一种不舍得的感觉。各种心思和情绪反复纠缠,在此之前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趁白衣男人睡着,又仔细地打量白衣男人,脸上起了一层红晕。

突然,白衣男人惊叫一声,双手往空中乱舞,一个立挺坐起来,满脸流汗。白衣男人突如其来的恶梦惊醒把凤云崖吓得不轻,她弹跳起来往外跑,稍作镇定后,她又返回草棚。白衣男人双手抱头,在不停地哭。她轻轻地推他的肩膀,他没反应,她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停留一会儿,慢慢地移到他的头。这时,白衣男人把头扎进她的怀里哭,他的状态令她的心慢慢地碎,慢慢地融化,她情不自禁地抱着他,他也抱着她,她浑身发烫,全身软绵绵的,不知不觉中,两个身体紧紧地融为一体。

雨停后,凤云崖整理好衣衫,急速地离开了竹林子。当晚,她一夜未眠,既感到害怕,又觉得无比幸福,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久久地不能自拔。又一轮朝阳升起时,她发现草棚里空荡荡的,整个竹林已没有了白衣男人的踪影……

事隔多年,女儿凤竹丹都已二十一岁了,但凤云崖始终没见过白衣男人,多年来她在心里一直呼唤白衣男人,唤来的不过是大山的苍茫,白衣男人只给她留下一件白色血衣。白衣男人不辞而别后,她把白衬衣洗了两遍,但衣上还留有淡淡的血印。她缓缓地抚摸白衬衣,脑海里又浮起白衣男人那张清朗的脸。

出山的村道上,凤云崖开着摩托车驮着一大布袋笋干绕着山峰奔跑。虽然进寨屯的路还是泥石路,但村道却都已硬化,人们进出更方便了,家家户户都买了摩托车。凤云崖聋哑不假,可手脚灵活有力,脑子也并不坏,二年前拿出几千块钱买了一辆男装摩托车。男装摩托车爬坡有力,又方便运笋干去卖,凤云崖因此如虎添翼,开车技术一点也不比男人差。

到了镇子上,凤云崖直接把车开到平时经常交易的收购店,谁知店门紧闭,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人。旁边的店主告诉凤云崖,这家收购店已关闭半个月了,趁早到别处去卖吧。凤云崖的笋干一直都是卖给这家收购店的,店突然关了,她一时间竟然不知去哪里卖,只好来到十字街口摆卖。街上人流拥挤,时不时有人跟凤云崖打招呼,纳闷的是站了半个上午就是没人来买。其实凤云崖心里明白,在街上散卖笋干并不好卖,要是遇到商贩子就可以整包过秤,眼下偏偏没遇到商贩子。正着急时,有个熟人指着一个方向告诉凤云崖,另一条街的东头新开了一家土特产收购店。凤云崖转忧为喜,骑上摩托车直奔街东头。

崭新的绿色大招牌,宽敞的门面,门前停满摩托车和小货车,进进出出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果然是新开的大店,氛围都不一样。凤云崖带着笑容,麻利地卸货。就在布袋落地的一瞬间,门店里一张脸在凤云崖视线中晃过,她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她上前两步,想看个究竟,这一看不得了,那张脸正是白衣男人,那身形也是白衣男人,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她感到四肢僵直,虽然距离有二十米左右,但她确认那人就是白衣男人。这怎么可能呢,想当年,为了寻找白衣男人,她带着年幼的女儿走遍全镇19个村,还在镇街上蹲守过一个月,她不能言语,也不会写字,就算会写字她也不知道白衣男人的名字,她只是想碰运气,如果白衣男人是本镇人,她想她一定会碰见的,但自始至终,都没碰见白衣男人,白衣男人就像一头灵异的动物,在人间走一遭,就消失的无影踪。她还记得,为了找到白衣男人,只要见到右眉角有痣的男人,她都向前拉住对方仔细辩认,结果无数次遭到别人的白眼和呵斥,她心里一万个委屈,每一次她都强忍着激烈涌动的眼泪。多年寻寻觅觅不见白衣男人的踪影,却没想到在她毫无感应的情况下遇见他,凤云崖进退两难,心里乱成群蜂飞舞。

是进店跟白衣男人相认?还是悄悄溜走?凤云崖无比纠结,她举手捶捶胸口,让自己略显清醒,这事来得太突然,如果冒然上去见人,她真不敢想象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于是,她匆匆地把笋干抬上车。刚捆绑好笋干,白衣男人就向她走来,他也许也看见了她,不然也不会向她走来,她心里突突地跳,慌乱中她跨上摩托车,连踩了三四次都打不着火,她感觉他离她越来越近,她还感觉到他在向她招手,她彻底急了,脚下一用猛力,摩托车响起沉闷又异常刺耳的声音。车子开出没多远,一不留神撞到路边的花带围栏,车翻倒在地,她顾不上自己是否受伤,也不敢回头看,扶起摩托车又往前冲。

这一路,凤云崖开得异常艰难,车子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撞到路人,平时只需六十分钟就能回到寨子,这会儿却足足开了一百四十分钟。到了山脚下,她隐约感到脚痛,把车停靠在路边,走到路底下的小溪边,掀起裤脚,才发现膝盖受伤,血顺着小腿往下流。她不停地用手掌舀水泼向伤口,又不停地泼向脸,泼着泼着,她张口大喊一声,接着哭声大作。

半个月来,凤云崖吃不香睡不好,也没心思干活,满脑子都是白衣男人,她盼了二十多年,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白衣男人了,却没想到老天开眼,终于有机会遇见白衣男人。她依然坐在黄蜡石上,背靠参天毛竹,脸上多了几分忧郁。她反复回忆在土特产店见到白衣男人的那一幕,白衣男人穿戴比旁人讲究,一会儿指挥别人秤货、堆货,一会儿付钱给别人,她料定,白衣男人是那家土特产店的老板。人家都当上大老板了,自己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土得掉渣的村姑。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奢望,多年来的风凤雨雨,让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她与白衣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意外,她之所以想找到白衣男人,一方面是想弄清楚白衣男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当初为何流落到她的竹林?另一方面,她也想洗清自己“偷别人老公”的嫌疑,同时也要让女儿凤竹丹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让凤竹丹一辈子做野孩子。这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打算,当真正见到白衣男人时,她却不敢上前相见,更谈不上把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所有心思向白衣男人和盘托出。

一行人往竹林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村主任隆招祥和凤海莲,隆招祥远远地向凤云崖招手。凤云崖看清是隆招祥,像是意识到什么,立即站起来用身子护着参天毛竹,警惕地看着隆招祥。凤云崖的这个动作,隆招祥太熟悉了。九年前,有老板来村里承包山地种桉树,村委会跟老板签订了承包合同,凤云崖的这片竹林也在承包范围内,隆招祥上门动员凤云崖搬离竹林,凤云崖置之不理,老板心急,趁凤云崖外出时,派人强行砍伐竹子,凤云崖回到来时,竹林已被砍了一半,她上前阻止,并用身体死死地护着参天毛竹,没人搭理她,她又急又气,跑回竹屋拿起一把砍柴刀,挥舞着砍柴刀向人群扑过来,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阵势吓人,众人躲闪,没人敢靠近她,手中的刀在空中停搁下来,突然,她扔掉砍柴刀,蹲在地上痛哭……这个倔妹,真拿她没办法!隆招祥见人就说。左思右想后,他对老板说,这片竹林是凤云崖的命根子,凤云崖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跟竹林的感情深得很,还是算了,留着这片竹林吧,不然她会找人拼命的。老板听后,想起凤云崖那副不要命的样子,便点头同意。

隆招祥走近凤云崖,比划着说:“阿崖你放心,我们今天来不是来砍竹子的,我是带老板来收购你的竹笋的,以后你这片竹林的笋子全部由老板来收购了。”

凤海莲也在一旁不停地比划,大概意思是隆招祥说的都是真的。凤云崖只相信姑姑凤海莲的话,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来。

“程老板,你过来。”隆招祥把一直站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喊过来对凤云崖说:“这位就是收购笋干的老板,程向阳,程老板。”

程向阳面带微笑出现在凤云崖面前,他右眉角上的一颗痣像一颗子弹“嗖”地一声射进凤云崖的心。凤云崖感到脚轻头重,双眼迷蒙,当她确定程向阳就是白衣男人时,她冲上去朝程向阳的胸口不停地挥拳,直到手软身疲,才转身抱住参天毛竹痛哭。

凤云崖的突然举动让众人目瞪口呆,凤海莲跑过去扶住凤云崖,不停地问怎么回事。

“你们不要问她了,一切都是我的错。”程向阳道出实情:“说起来,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原本是一名代课老师,每周都住在很偏远的学校,周末才回家,没想到的是,我老婆趁我经常不在家,跟别的男人搞上了,我知道情况后,本想去找那个男人理论的,谁知那个男人居然带着一帮人找上门来,威胁我,要我跟我老婆离婚,我就跟他们争论,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围着我打,那个男人还拿出一把匕首划伤了我的手臂,我又害怕又愤怒,夺过那个男人的刀不顾一切地刺向他,然后我就不停地跑,往山里跑,跑了一天一夜,不知为什么就遇见了哑妹,哑妹给我疗伤,还给我饭吃,就那样,我跟哑妹相处了三四天。”

凤海莲激动地说:“你说的很轻松啊,你知不知道,当时我侄女还是黄花闺女,你干了那种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可她遭了多少罪,你知不知道啊?”

程向阳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还没说完。当时,我本来想一死算了,可是哑妹对我那么好,她是那么的纯朴,那么善良,我痛过之后,冷静过后,我就回家,回去后才知道,那个男人被我捅伤后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想事情已经发生,逃避是不可能的,就去自首,法院认定我是防卫过当杀人,我被判刑九年。出狱后,我在本地方找不到工作,就去了外地,在外地一干就是十年,二年前才回来,在市区开了一家土特产集散中心,前不久,我回到镇上开了一家分店,半个月前,我突然看见哑妹,我追上去,可哑妹跑了,事后我了解到,哑妹一直是一个人过,却有个女儿,我就猜想,那孩子有可能是我的。”

凤海莲说:“凤竹丹本来就是你的女儿,这二十年来,阿崖独自一人抚养女儿,吃了多少苦,怕是一百个箩筐都装不下,你说说吧,这事该怎么办?”

程向阳非常坚定地说:“这一切,由我负责,我负责到底。”

凤海莲正要问程向阳具体怎么负责,被凤云崖止住,凤云崖把程向阳拉进竹楼里……

云雾被拨开,大白于天下,凤云崖和程向阳的事在村里被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普遍认为,凤云崖肯定会跟程向阳进城享清福了,程向阳在城里有房有车有存款,凤云崖才不会那么傻有福不去享受。后来,事情出乎意料,凤云崖没有进城,程向阳在寨子里为凤云崖建了一栋楼房,还给进竹林的土路铺上水泥,而他们的女儿凤竹丹,则住进程向阳在城里的房子。

凤云崖搬回寨子住,但隔三岔五都会去竹林,护理竹子,挖竹笋,还在竹林间放养了很多土鸡。偶尔,会有外面的客人进竹林玩,凤云崖准会杀鸡焖笋招待客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凤云崖常常坐在黄蜡石上,背靠参天毛竹,脸上时常浮起静如水的笑容。参天毛竹旁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等郎竹。凤云崖不识字,她经常抚摸这三个字,她似乎早已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含义。

作者简介:

邵君礼,广西贺州市70后瑶家子弟,多次在《广西文学》等省级刊物发表小说,获首届广西反腐倡廉题材小说创作优秀奖。曾做过11年报刊记者、编辑工作,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主        编:刘云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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