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读史,“穷养男儿”的观点真是荒唐
“ '穷养’的陶老大,终于把弟弟陶老二给断送了。——重读《史记》陶朱公的故事”
今天重新读到《史记》中很有名的那个关于陶朱公的故事。就是大儿子把二儿子送上不归路的那件事。
陶朱公就是吴越争霸时期著名的越国大臣。当年,我在高中的时候,去瞻仰越王台(好像是这么叫的,山不知道是叫越山,还是府山,记得不真切了),看到有文种墓。想想文种和范蠡曾经都是越王争霸的左膀右臂,事业成功以后,文种不愿离去(是贪恋富贵呢,还是觉得对君上的责任未尽,我也不知道),而范蠡则泛舟四海,隐居了。
越王勾践这个人,虽然他那个卧薪尝胆的故事,已然变成了一个成语,用来激励那些暂时失败者继续奋发图强。但是这个人,却并不咋样,是个典型的可同艰险,不能共富贵的人。后来没有离开的文种,还是被勾践老板给收拾了,范蠡则因为早早就辞职了,所以得以保全。
我看到文种墓的时候,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是十六周岁离开故乡上学的),当时小脑子能够想到的,就是为文种没有及时离开而叹息。更深刻的,咱也想不到。
一、范蠡就是现在民间供奉福禄寿的那个“禄”主
范蠡离开勾践以后,到了中原定陶一带,做生意发了财。三次发财,三次把家财散尽。大概牛的人,总是穷其一生,都愿意不断地挑战自己,不断地尝试和从头来起。
由于他太能发财了,所以,后世就把他陶朱公当作金融行业、投资理财的祖师爷,因此,在人人都追求的人天福报的主要表现形式——福、禄、寿——中,他老人家就占了个“禄”主的地位。
国人做什么行业都要找个祖师爷,供一供,寻求一个护佑,好保自己所做的这门营生有发展。
有的时候,人们找的祖师爷听起来也挺无厘头的。
譬如,因为诸葛亮南征孟获,渡泸水为避免被河里瘴气所伤,用面做成人首来祭奠河神,因此他成了馒头行业的祖师爷了。
我总觉得有点牵强。
相比于他老人家,同时期的曹孟德,因为军饷压力太大,竟然专组织队伍盗墓,甚至设置了专门的军官岗位叫“摸金校尉”,也就是专门的盗墓营的营长,所以他就被奉为盗墓的祖师爷。这个听起来比较靠谱。
后世把专干盗墓这一营生的人,叫做“摸金校尉”。有点讽刺。
至于唐玄宗被奉为梨园行业的祖师,也有点沾边。但是一个做皇帝的,一旦说他的业余爱好太突出,总觉得带点贬义——似乎说他的本业不够用心似的。如南唐的词人李后主啦,瘦金体书法大师的宋徽宗啦,明朝的木工大师朱由校啦,都感觉后人是在评说他们业余爱好太深入了,而本职工作没做好似的。
但说陶朱公是搞金融的祖师爷,这个好像没有什么贬义,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辞职了嘛!
二、陶老大因为爱惜钱财,把弟弟害死
陶朱公家三个儿子的故事,我很早就读过。现在读来,依然很有教益。甚至可以这样说,比少年时代初初读到时,有更深刻的感受。
说的是陶朱公的大儿子把弟弟给害死了的故事。
据《史记·越世家》载:
陶朱公辞职后,到定陶发家致富,搞了三回。生活也很美好,生了三个儿子。
其中大儿子是在父亲创业时生的,所以,从小艰苦备尝。小儿子出生时,已经可以用锦衣玉食来描述了。
还有一个二儿子,介于两者之间。
有一次,老二在楚国犯了事,按照法律,要被毙掉。陶朱公曾经是大人物,见识广,所以说,犯死罪要判被处死,也是应该的。但是,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家里的人,不应该死在街上。于是安排小儿子去楚国处理他二哥的事情。
大儿子听了,一定要跟着去,老爹不同意。老大说,我听说家有长子,就是家督(大概是帮助父亲督办家务的意思),现在我在家而父亲不肯把这样大的事情派我去做,那是我无能,我去死了好了。说完就要自尽。
母亲说,老二还没被处死,老大倒先死了,没必要啊!孩儿他爹,还是让他去吧。
陶朱公范老先生只好答应了。
老大去了楚国,按照爹的安排,先找了一位爹的老朋友庄生。老朋友家这个穷啊,破屋荒草地,穷得叮当响。
老大按照爹的意思把大额钱财交给爹的老朋友。这位老朋友庄生对老伴说,这个钱是不能动的,以后要还给陶朱公的。
当然他存心将来要把钱退回去,并不表示不办事。他对陶家老大说,你赶快回去吧,我知道你爸爸的意思了。
第二天进宫跟楚王说,哪里哪里出现了一个不吉祥的征兆,这是失德的缘故(春秋战国时期,人都信这一套。)
庄生在楚国有着很好的人望和口碑,楚王也听他的。听庄生说是失德引起的,楚王说了,那我随后就大赦天下,来修德。
这样一番操纵,陶家老二就会跟着所有犯人一起被释放。
没想到老大没有回家,而是在街上转悠,探听情况。知道楚王要大赦,他理解,本来弟弟也会被释放的,我家花那么多钱干什么。于是又回到庄生家。
庄生一看陶老大还没有走,吃了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你带来的钱,都在屋里什么地方封着,你带回去。
老大把钱带回家去了。
庄生这是被大大地忽悠了一把,转头又进了宫。对楚王说:本来大王打算大赦天下,为了修德,这是对百姓的爱惜。结果街上人都在说,大王是为了打算在我国犯罪的陶朱公的儿子得到赦免,而故意大赦天下,让他一起被放掉,本意并不是爱护百姓。
楚王也很有个性,他当时就来劲了,TNND,我体恤我的百姓,怎么还被人家这样说啊。来人,先把那个陶老二给我干掉了,然后我再大赦天下,让大家看看我是不是爱护自己的百姓!
三、陶朱公、庄生都是在规则内行事
消息传到家里,陶朱公对夫人说,别哭啊,老大去的时候,我知道老二一定没得救。
理由很简单,老大从苦日子过来,对钱财有着特殊的理解,看得很重,比所有其他的东西都要看重,甚至会不惜人情(庄生),也顾及不到亲情(父亲的叮嘱,二弟的性命)。而小儿子因为从小锦衣玉食,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所以,他会不惜钱财去处理这个事情。
老大托人时,送上钱财,尽管庄生一定不会贪财(事实上他也对老伴说,以后这个钱要退回去的),但是他看重陶朱公的这份心意(我想陶朱公也只能用这个方式来表达心意,而老友心心相印,看到的不是钱财本身,而是背后的友情)。当陶老大重钱财而不重友情时,庄生就被激怒了。
庄生这种有着正直与清贫美誉的人,哪里因为钱财而为你办事,无非是冲着你的尊重与善意而已。而陶老大,恰好把这两样事情给搞砸了,也完全没有沉浸到爹与庄生的那种友谊的环境里。
可能有人会说,庄生既然重视与陶朱公的友情,那应该不计较陶老大的无礼,而帮陶朱公把二儿子救出来,成全老友的救子之心。
我自己少年时代就是这样想的。
后来年纪虚长几岁,是这样理解的。陶朱公毕竟是个守法的人,开始劝夫人时就说了,“犯死罪就应该被处死”,他之所以有营救的动作,诚如庄生向楚王进言的那样,在遥远的战国时期,动不动大赦天下,也是符合管理规定和社会风俗的,不是什么犯规的事情。其次,老友是个正直的人,如果他能够做到的,一定是在当时规则允许的条件下去达成的。
所以,当没有营救成功时,陶朱公也是坦然接受的。
四、“穷养男儿富养女”的说法,我非常反对
常常听说“穷养男儿富养女”的说法,大意是说,让男孩多吃苦,以后能品格坚强。
我觉得这种观点,就是井底之蛙。
我们看看历史上那些最终能承受大的磨难而取得重大成就的名垂青史的人物,有多少比例是从小食不果腹的?相反,我们能说得出名字来的伟大历史人物,大多都是从小有机会受到良好教育的。
以近代史而言,即使那些出生贫苦的伟大历史人物,绝大部分也是在少年时代,遇到某个机遇,得以受较好教育的人,在那个年代,好像就是进各种军校。
他们也许生活依然比较贫苦,但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穷养”,相反,他们在精神上,学识上,大多都是“富养”。
我想,司马迁能把这个故事,写在煌煌巨著《史记》里,显然,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家庭和交友的小事情,而是一种价值观。延申到现代,从小过苦日子而过于重视钱财——甚至为了自己的芝麻,不惜砸碎他人的西瓜——往往把一件本来可以圆满的事情,做进死胡同里,这样的例子,又何其多也!
站在陶老大的立场上,他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也不会觉得二弟是被自己葬送的。因为他的眼界决定了,他看不到这一切。
他不会想到“我不吝啬我家的钱”和“二弟能够得救”之间的逻辑关系,他的见识,只能看到第一层意思:“我二弟得救,是楚王要大赦,跟庄生没有关系。”他无法看到,庄生利用当时社会合理的“大赦天下”的惯例,而暗中裹挟式地把陶老二顺理成章地放出来。
庄生能够说动楚王大赦天下这件事情,庄生的投入有:
1、利用当时合理的习惯做法,要巧妙地说动楚王实行大赦天下的行动;
2、要让楚王被打动,劝说者本身要有分量,这当中,庄生投入的是自己几十年累积起来的名望和人品,是以这两样东西做背书的,而名望和人品,是庄生最重要的个人资产——他是以自己最重要的资产投入在营救陶老二的事情上;
3、承担着可能被百姓非议的风险,这对一个有名望的士人来说,是很大的风险,因此也是高昂的投资。
后来当他决定反向执行这个项目时,果然以“百姓非议这是为了陶家二公子,不是体恤臣民”这个角度来进言的。
上面说的几条,都是庄生在合理的范围内,帮助陶家的付出。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但是背后是他几十年的积累,别人是做不到的。
正如一个锁匠来帮你开门,一分钟就打开了,收费200元。你嫌贵,但锁匠说,为了能一分钟帮你打开门,我练了40年!
陶老大无法看到庄生看上去简简单单地跟楚王说了一番话的背后,有这么多的投入。
因此,当他把事情成功地搞砸,把二弟断送的消息传回家时,知子莫若父的老爹淡然地说,“老大去,一定是这个结果。”
穷养男儿,真的是非常荒唐和不明智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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