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居室笔记-5】 出入境界,成为境界中人

12.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清真)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为多。故宋时别本之多,他无与匹。又和者三家,注者二家。(强焕本亦有注,见毛跋。)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然非入人之深,乌能如是耶?

附1:“天下”三句,见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三。

附2:关于清真词之版本介绍参加P293,此去略去。宋人笔记之记清真轶事者甚多。若张端义《贵耳集》、周密《浩然斋雅谈》、王明清《挥尘余话》、王灼《碧鸡漫志》等书,均有类多无稽之言。观堂先生于《清真先生遗事·事迹一》中一一辨之,斥为好事者为之也。

【行人呓语】此中涉及到“接受美学”这一概念。境界一词,王国维通过山谷语,一一道出。此诗人之境与常人之境,山水之境,山水之道,全然存乎,而悟与不悟即在于诗人与常人之别。有些人永不悟道,有些人企图释道,有些人了然其道,此人生境界不同,全在于“学而时习之”,全在于有无灵性,全在于其孜孜不倦地于道上行矣,若肯苦修,终必至矣。

13. 楼忠简谓(清真)先生妙解音律,惟王晦叔《碧鸡漫志》谓:“江南某氏者,解音律,时时度曲。周美成与有瓜葛。每得一解,即为制词。故周集中多新声。”则集中新曲,非尽自度。然顾曲名堂,不能自已,固非不知音者。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惟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附1:楼钥,南宋学者。《清真先生文集序》:“周(邦彦)风浪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行人呓语】楼钥,使我想起了曾心心相念的张即之。张即之书《汪氏报本庵记卷》,其文原为楼钥所撰,汪氏是楼钥的外祖家,张即之与楼钥有无关系,不得而知,为何要录写这篇文章?尚未搜罗到具体记载。我想,但凡名家,总是群聚性地发生着。思及自己,久久纠葛于蝼蚁之事,又联及武功之修炼,便警惕自我,勿深陷魔道矣!唯凝注于心,专注如一,方能破万难之难,成万难之事。当生出乔峰之“虽千万敌,吾往矣”之豪壮孤勇,入敌境,即如入无人之境。如此这般,又何事不成,何境不至呢?

14. (《云谣集杂曲子》)《天仙子》词特深峭隐秀,堪与飞卿、端己抗行。

附1:钟书瑶认为,《云谣集杂曲子》是唐朝民间杂言歌辞总集,一共三十三首,里面的《天仙子》共三首,有一首是双叠之调,王国维对此颇为推崇,认为其深刻峻峭,含蓄秀美,可以与飞卿、端己相比。

附2:《天仙子》三首:

其一:燕语莺啼三月半,烟蘸柳条金线乱。五陵原下有仙娥,携歌扇。香烂漫。留住九华云一片。犀玉满头花满面。负妾一双偷泪眼。泪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可限。串向红丝应百万。

其二:燕语莺啼惊觉梦。羞见鸾台双舞凤。思君别后信难通,无人共。花满洞。羞把同心千遍弄。

其三:叵耐不知何处云。正值花开谁为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肠断处。

【行人呓语】读此《天仙子》其一,顿觉其诗意非凡,一句“烟蘸柳条金线乱”,那“蘸”字便极妙,将柳条似烟,随风飘拂之情态写尽。且本是柳条蘸烟,却偏道“烟蘸柳条”,一倒装,其诗意便合逼将出来。“留住九华云一片”,马上让我联想起徐志摩的“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其诗之出处不是此处么?“负妾一双偷泪眼”的倒装也极妙,本是“妾负一双眼偷泪”,这两次颠倒次序,一个“负妾”,一个“妾负”,将情之被动与主动摹出,将情之不堪与无奈全盘托出,真是聪慧狡黠。那偷偷抹眼泪,则摇身一变而为泪偷去眼,泪水难抑,情之深情道尽。好一个“负妾一双偷泪眼”!最为称道的是诗人奇妙想象,泪珠如果是真珠那般拈不散,用红丝串起来,岂不是要值百万?诗人将“知可限”嵌于其中,指出其泪当止,其痛当遣,其伤当平,否则,太多的眼泪是不值钱的,这与小时听得大人斥骂:“哭个啥,再多的眼泪也不值钱”有异曲同工之妙哉!至于《天仙子》其二其三,则明显俗矣!

15. (王)以凝(当作“宁”)词句法精壮,如和虞彦恭寄钱逊升(当作“叔”)《蓦山溪》一阙,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阙、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阙,绝无南宋浮艳虚薄之习。其他作亦多类是也。

附1:和虞彦恭寄钱逊升《蓦山溪》原文为:平山堂上,侧盏歌南浦。醉望五州山,渺千里、银涛东注。钱郎英远,满腹贮精神,窥素壁,墨栖鸦,历历题诗处。风裘雪帽,踏遍荆湘路。回首古扬州,沁天外,残霞一缕。德星光次,何日照长沙,渔夫曲,竹枝词,万古歌来暮。

附2:重午登霞楼《满庭芳》一阙原文为:千古黄州,雪堂奇胜,名与赤壁齐高。竹楼千字,笔势压江涛。笑问江头皓月,应曾照、今古英豪。菖蒲酒,窳尊无恙,聊共访临皋。陶陶。谁晤对,粲花吐论,宫锦纫袍。借银涛雪浪,一洗尘劳。好在江山如画,人易老、双鬓难茠。升平代,凭高望远,当赋反离骚。

附3:舣舟洪江步下《浣溪沙》一阙,原文为:起看船头蜀锦张,沙汀红叶舞斜阳。杖拿惊起睡鸳鸯。木落群山雕玉( ),霜和冷月浸澄江。疏篷今夜梦潇湘。(据《王周士词》)

【行人呓语】我想,这《浣溪沙》所阙一字,不妨补作“笏”“篦”这类字。通过前句“杖拿”,下句接“木落”,无非是拿木杖划水行船意。前句实写船工拟行,只一取杖行为,便惊扰了沉睡中的鸳鸯,一则船停行久,鸳鸯于此停歇,皆不以为意。夜间突然行船,才会出一“惊”字。下句描写待船桨划行,一起一落之间,群山始退却,月夜行船,冷月辉映之下的江水,其空明澄静之态被打破,一时水波粼粼。如此,在群山的浓重阴影下,山水之情态不若是群山雕玉笏或是群山雕玉篦情形么?这“玉”即是形容月下之江水澄澈之态,下句“霜和冷月浸澄江”无不印证这一点,无论“霜”,“冷月”、“浸”与“澄江”四词,都与“玉”之形态、色泽、触感极为相似。故而群山雕“甚”?只能是“江水”,而江水状玉甚?故而只能往“玉”制品上动心思,且一个“雕”字见得精细,又结合水之粼粼,只能是像玉篦,玉笏。再结合首句“起看船头蜀锦张”,词人心思落脚于“蜀锦”,而这“蜀锦”乃皇上供品。词之末句点“潇湘”,也多令人联及迁客贬谪,联及舜之两妃娥皇女英,藉此,我就妄加揣摩其缺失之字姑且作“玉笏”了。玉笏,蜀锦,潇湘,总是与朝廷皇帝相关之物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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