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专栏||首部散文《种瓜得豆》连载之：哀石
著名作家方英文授权 专栏
哀石
文/方英文
有一块石头，不大也不小，不圆也不扁，不好看也不难看，很像电影里的一个大人物的头颅。它本是秦岭山巅的一部分，因了一次地震，它被震裂，从山巅脱落下来，滚进峡谷。那时的它，身躯庞大，有棱有角，但是，经了峡谷流水的日夜冲刷，它慢慢变圆了，变滑了，也自然变小了。每值河水暴涨，它就被掀滚一次，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甚至几万年过去了，它终于被冲出了秦岭峡谷，来到开阔的平原河滩上，成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家族中的一员，静静地躺在那儿，一躺就是几百年几千年。
这块石头开始作用于人类是在民国36年，即公元1947年。彼时，我那年轻的外公出山担盐，返回时被路匪抢走一袋盐巴，盐担子没法挑了。我的外公想了一个当时看上去颇聪明、事后想起来很蠢笨的办法——给盐挑子上吊一块石头来保持平衡。他在河滩上挑了一块石头，其重量跟那袋盐巴相当。这即是前文所记的那块石头。就这样，我的外公挑着扁担，一头是盐，一头是石头，摇摇摆摆地进山了。他上到秦岭山顶，坐下来歇息，禁不住笑了。他笑自个太傻，鼓了那么大闲劲将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担上山顶，因为挑担不平衡了干吗不扔了扁担背盐？于是他解下石头，将它放在山垭上。
几天后，我的外公再次路过这里时，发现那块石头周围有许多烟蒂、痰迹。这说明过往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坐过石头，坐在石头上欣赏几眼博大苍翠的群山气象。“这块石头与我有缘。”我的外公感慨地想着。正当他要上去坐一坐时，一阵乱枪响了起来，他一惊，立刻躲进树林里。他知道，近来这一带经常打仗，两支队伍追来杀去，其目的一样：都想将对方永远灭绝。
树林里的我的外公看见，几个头破血流的士兵爬了上来，立刻伏倒朝山下射击。一个士兵挪了挪那块石头，将枪架上去。但是眨眼间，这个士兵被一枪撂翻，那块石头也挨了好几粒子弹，叭叭的直冒白烟。几个士兵一看寡不敌众，就嚷嚷着撤逃。逃的时候，一个士兵，一个左眼蒙着纱布的士兵，飞起一脚，将那块石头踢下山去。石头下滚的声音由大到小，若干年后我的外公耳畔还滚响着那种由大到小的声音。
那个士兵为什么要踢石头呢？外公每次给我讲述此事时，都要这样发问。按他老人家的分析，士兵踢石头的动机有三：一是不让爬上来的敌人用它架枪；二是不让敌人坐它；三是那个士兵纯粹拿石头发泄仇恨。无论哪一种动机，都证明了战争的非人道：把灾难和不利甩给敌方，直到敌方彻底毁灭。
至于那块石头，我的外公却再也不提它了，好像他的大脑只愿记载这个平庸的“战斗故事”。但是，我却对那块石头耿耿于怀。我不知道那块石头的下落，更无法判断它是否摔碎了。我认为那块石头是有生命的，正如宇宙间的一切东西都有生命、都有灵气一样。那块石头有着极其漫长的年龄，数万年，甚至数亿年，然而这漫长的岁月于它来说，是孤寂的，毫无意义的，是绝对的废物，它存在着，事实上等于虚无着，因为它从未给它的周围带来丝毫影响，通俗地说，它既没干好事，也没干坏事——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好事或坏事。只是到了公元1947年，它才有了几天存在的意义——先是帮一位盐贩的扁担保持平衡并伴其走完一段有限的路程，再是充当了几天凳子，供一些并不太多的旅人坐压过，使他们的臭屁股获得了短暂的舒服，仅此而已！
对于这块石头，我不知道应该羡慕它呢还是怜悯它。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这块石头毕竟辉煌过，毕竟被人注意过，所以也终究算是一块幸运的石头，因为它碰见了慧眼识才的伯乐式的人物－－我亲爱的外公，而天底下亿万万颗石头却连这么一点可怜的机遇也永恒地不曾有过！
昨天公交车里，人民群众照例疑问大官落马家里搜出大量黄金现钞，有什么用？我心想人民啊，咱们懂得的道理，人家那脑子，能不懂？日前偶遇纪委朋友，顺便请教之。对曰方老啊你没到那个位置，当然不知要那么多钱何用啦。
丁酉七月四日
《种瓜得豆》是方英文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于1997年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次年获北方15省优秀图书奖。时隔20年，旧版《种瓜得豆》已很难在书市寻获，盗版作品却一再被读者高价购回。许多读者常写信向作者讨书，但遗憾的是，方英文也仅存一本。此次出版，方英文授权策划者及责任编辑，适当去掉旧篇，并在原版的基础上添加了不同时期的18篇散文精品，包含着细腻的文化记忆、犀利敏锐的感受力以及作为知识分子的品格和境界。题材丰富、形式自由，幽默真挚，兼具知识性和可读性，正是迎合了读者多年的期盼。
《种瓜得豆》出版二十年来，一直被读者提及却找不见书。正考虑是否重印，山西一位才俊，专程来西安拜访我，虔诚组稿了。名叫关国，新创一“铜豌豆”文化公司。搜罗天下好书推广，是其业务之一。这位关云长后裔，年轻沉静，博览嗜书，见识非常。将此书交他再版，窃以为有三美。一美，且作送他一份开业吉祥；二美，满足读者企望；三美，我也换点稿酬。本着应时随变的规律，授权策划者及责任编辑田潇鸿女史：适当去掉旧篇、增补新章。《孟子》《淮南子》，《鲁迅小说》《毛泽东选集》，书名依旧只因出版年份不同，内容便有了微妙差别，于是派生了“版本学”。如此举例似有自拔身高之嫌；其实目的也简单，说一个道理而已。
方英文（2016年4月8日·采南台）
方英文，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陕西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书画院院士。陕西镇安人，1958年出生，1983西北大学毕业。平民思想、人道情怀。风格博雅温情，幽默俊逸；语言简朴奇崛，文脉摇曳多姿，拥有众多读者。亦擅书法，书风温润，隽永清丽。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米霞》《风月年少》《短眠》等多部著作。其中，《方英文小说精选》1996年获首届陕西省青年文艺创作大奖，《方英文散文精选》（台湾版）入选“中国当代散文大家”。长篇小说《落红》2006年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并在台湾以原名《冬离骚》出版，2016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后花园》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擅长书法，笔法隽永清丽，曾获“中国新时代风雅名士”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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