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间:茶客刘教授二三事
人生确实是一场修行,开始的你总觉得这个世界欠修理,后来才明白,欠修理的是你自己。
——以此文纪念没有正儿八经活好的我朋友:“刘教授”。
茶客轶事
水云间
刘教授其实不是教授,是我们市里一所大学的英语讲师。只是茶馆里的人喊惯了“刘教授、刘教授……”,于是他也“呵呵”的应了。
教授寻茶
认识刘教授是一个可以说说的故事。
2014年夏季的某一天,我午休起来,去茶馆。刚刚进门,守店的赵姐就笑容灿烂地告诉我:她今天卖了一罐“牛肉”给一位新客人——“牛肉”其实是武夷岩茶中一个叫牛栏坑地方出产的叫“肉桂”的一种茶叶,因为量少味醇,价格一直很贵——这是赵姐来茶馆独立销售的第一笔茶叶,自然高兴不在话下。而我好奇的是想知道谁买去了这罐“牛肉”。“一位从来没有来过的新客人,年轻,白白净净,挺斯文的,非常喜欢大红袍,应该有点文化……只是他好像有点奇怪,又说不清……”,“师傅,他说要来找你聊聊大红袍”,赵姐平时尊我一句“师傅”。
我心里不由得对这位“年轻斯文……有点奇怪”的人产生了些许好奇心,只是事多,过后也没去再想。
后来回忆起来,赵姐旦旦地说是二天后,买了“牛肉”的刘教授与我才有了第一次见面。
那就应该是第三天下午的四五点钟,高大空间的茶馆里除了电风扇吹动的声音,没有一个客人,倒也不是很热。赵姐在后院忙着准备晚餐,我坐在鸡翅木的方凳子上,背靠着墙,脚倚着鸡翅木的茶案,手捧着一本闲书正翻着,镶制成高大格字图案的茶馆大门被吱一声给推开一条不宽的缝,挤进来了一个长着浓黑短发、戴一幅秀气金属框眼镜、白净又斯文且长得好看的脸的人,未开口先“呵呵”笑两声,问道:赵姐在吗?松开大门的瞬间,我看见了一双白皙纤长的手。言毕音落,有点怯怯的又含半分腼腆的白净男子已走到我跟前。后来回想这一幕,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躲藏在眼镜框后面的那双眼睛,明亮而又略显慌乱、轻佻又故作镇定。
客来自当奉茶上坐,烧水备器中,顺便将自己介绍了一番。“你就是茶叶协会会长?你就是严大师?你就是这茶馆老板?”,三个“就是”是在明亮且热烈的目光中迸出来的言语。“我是xx学院英语系的老师,姓刘,刘姓可是皇帝的姓哟,你虽然是大师,可你的姓怎么可以和我比?”、“当然你是茶叶大师,大红袍就是给皇帝喝的,呵呵呵呵呵,当然我老祖宗喝没喝过大红袍我不知道,但你是茶叶大师,才能有机会喝大红袍……”、“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大红袍的店吗?百度地图上有,我百度过来的。本来想去武夷山的,大红袍在武夷山”……一番清晰且热情奔放的言词,从白净的脸上倾泻而出,且全然不顾我听得一头雾水,插不上半个字来。
必须说明的事情就是我客气地称呼“那你是刘教授”时,他腼腆地呵呵两声说:我是讲师、我是讲师,还不是教授,虽然我水平也是不错的。伴随的是他滴溜溜转了几圈的眼睛。
这就是我和刘教授的第一次的见面,感觉还是轻松活泼得更多些。
初恋
刘教授是一个很有知识的人。
我读书的时候,喜欢上了体育。那是一件可以挥耗掉迸发了过多青春荷尔蒙的事情,也就荒废了些学业。自然看有着xx学院背景的刘教授有份与常人不同的眼光。
阳光明媚的那天,与刘教授从大红袍的状元及第、身披红袍的传说,聊到了各自学历。我坦然一笑说自己是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后混了一个大专文凭而已,属于爱文化又没文化的那类人。
及他不得不回答的时,刘教授嬉嬉浅笑,斜倚着身子,眼光略呆若思,望着地板上被阳光折射下来的花窗图案,略略一顿,喃喃自言道:我是吉首大学毕业的,但我本来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的,高考那几天资江涨水,家里被淹了,我就没考好……。说话间,把腰挺拔了起来,把斜下来的眼镜用食指推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严肃的神情说道:“师傅你知道吗,我的数学只写错了一个题目,本来在草稿上是对的……但考试成绩又能代表什么呢?”,说话间,刘教授神态逐渐萎靡下去,腰也佝偻了,双手抱膝,目光暗了下来,望着他处,不再和我说话。而我好像听见他的粗粗的呼吸声。
后来我听人说,刘教授本来是想报湖南师大的,只是他一直喜欢的一个女生,读了吉大英语专业,于是本来数学成绩非常好的刘教授也就跟着去了。我开玩笑问他此传说,他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若被我问急了,他也不发脾气,会告诉我说英语系漂亮的女孩子多些。
我觉得刘教授是一个爱漂亮的人,而且还是有知识的。
欢乐
日至孟秋,竹苑的三角梅逐次渐开,午时已经感受不到酷暑的熏蒸。我突然问了一句:小宁,刘教授留给你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懵然的小宁略一顿,喃喃几句混沌的腔调,然后清晰说出了两个字:欢乐。
教授的教学工作不是很多,每天都会骑着和他一样秀气的小自行车来茶馆看我,还有喝茶。有时车的前篮子里会拥挤的装满从超市买的日常用物。每每这个样子的时候,众人会开玩笑着说他一个堂堂教授,竟然是家庭好妇男,不去带学生挣钱,莫卵用。他不恼,反而嘻嘻哈哈的说:你们知道吗,我老婆是主任医师啊,很年轻的主任哟,她太忙了,没有我的饭菜,她都无法吃饭了!语气中不乏着引以为荣的骄傲。而众人在他认真的言语中,早已或笑或骂或默然的欢乐了,只有他自己没有。
教授可以随口背诵许多古诗词,只是一般的人他是不会朗诵给你听的。我有时许以他上等的武夷岩茶——教授只认武夷山的茶,因为那是宋徽宗钦定的贡茶——此时他的眼光会变得狡黠起来,一副对商人无信的嘴脸,摇头晃脑起来,手指点点的边说:那你先泡,泡了喝了再背。于是,在碳香茶香氤氲之中,教授会激情澎湃吟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突然教授戛然而止,抓耳挠头,面带窘意地问:师傅,是“但愿长醉不复醒还是不愿醒”?我不记得了,是不是错了,你帮我百度一下。于是我们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说教授背错了,背错了,要罚一泡茶。而此刻的教授会胀红了脸、急促促着说:不复醒、不愿醒,是版本不同而已,怎么能罚我一泡茶呢?不管他人,目望他处,自顾自的继续背诵下去,好像大家真的要他一泡茶似的,只是少了许多澎湃。我们都已经笑岔了气,只有他顾不上笑。
吃货
除了大红袍,可以经常被刘教授挂在嘴边的是他的土猪肉。教授的土猪肉,听他自己说是托人定期从乡下购得,那肉是骑过摩托、坐过大小巴士、带着农村泥土的味道而来。
耳朵里早就被教授唠叨成茧的是他自诩不错的厨艺。在茶馆后面院子里伺弄饭菜的双儿,经常被教授揶揄,说她不会做菜。或切得不对、或油烧过老、或盐放早、或盛菜的碗太深,惹得双儿气恼,也就尖酸怂上教授几句:你有本事就露一手,也算是孝敬孝敬师傅,否则你就闭嘴。而教授好像总是不屑回怂,只是浅浅的笑,镜片后的眼光会藏起来,两手背后着溜达回茶桌旁,继续独茗。
一日,我正准备拉开躺椅,在茶馆午憩,吱呀一声,刘教授笑脸可鞠、步态轻盈地推门而入——教授兴奋的时候,走路没有声音——,“师傅,来来来,请你吃土猪肉,尝尝我的手艺”。原来他的手上还拎着一个精致的小饭盒,打开盒盖,里面的是辣椒炒肉。肉是细条的五花肉,辣椒也斜切成条,稍带酱色,肉嫩辣条略散,肉香辣椒香是浓的。味道确实不错,竟有点收不住筷。正准备让一旁的双儿也来尝尝,不曾想站立一侧的刘教授一把抢过饭盒,一边说:我这可是孝敬师傅的,怎么可以给你吃?说话之间,一边背过身躲闪着欲抢菜的双儿,还跑出来了走廊上,一边三五几口把剩下的菜全吃了,并且全然不用筷子,成了手抓菜。把双儿气得笑得什么似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了好久。
一次,好友从山里打猎回来,一屋子的茶友听朋友打猎的故事。夜深人散,走时好友送我斑鸠二只,细嘱我该如何如何伺弄才会好吃。我正愁,教授在一旁却迟迟不想回去,问他如何?教授耸耸肩,背微佝偻着,眼睛放着光,白嫩的脸上泛着红晕,撇着嘴,露出白而齐的牙齿,原来他想要我的那二只斑鸠。
回家后,刘教授连夜把那野物烧水拔毛、洗剁爆炒,然后把在睡梦中的母亲喊了起来了,母子俩人悠闲着一块朵颐。问他为什么不喊老婆?刘教授严肃地说:我母亲辛苦一辈子,好吃的怎么能忘了母亲?老婆年轻,以后有吃的时候。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面是认真的。
这是刘教授关于“吃”带给我的两个故事。
轮回
刘教授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应该算是单亲家庭里的孩子吧。偶然的闲聊,说起了他的父亲,还有他父亲之死。
教授每讲到两个人,脸上会有怎么忍也不能掩饰下来的引以为傲的神情,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和他一样,也是一位读书人,也长得白净文气,也出口成章,曾经是一家大型企业的设备科长——教授言日:属于企业一人之下、几千人之上的实权派——。改革开放后,曾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做为光荣的代表,刘科长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没有照片证明此事,一直是他心里的梗——,并且在人民大会堂里就餐,临了,刘科长把当天的菜谱誊抄了下来。这小小的国宴菜谱,也算是科长在大会堂的一张自拍。
刘科长死于一场赌约。在某年寒冬的一天,科长与朋友们酒酣耳热之际,不知道为了谁的一句什么话,脱衣摘帽,毅然决然地跳进了一个池塘,可能他是想横渡过这浅浅的一湾池水……只是,他是被人打捞上了岸,生命脆弱得使人难以相信。
还在上学的刘教授最后看见的是躺在黑漆棺材里的父亲。周围是环环绕绕、嘁嘁咽咽的人,教授小小的身躯,静默无言站立着,他眼睛里躺下来的父亲看上去嘴角还有莫名的笑意,教授说那时他明白自己崇拜的父亲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去了一个教授到达不了的地方,于是小刘教授也笑,浅浅的笑了。那年刘教授八岁。
去年九月一天,我在安化云台山,在穿云破雾的盘山公路,接到刘教授母亲打来的电话,教授寻不见了,手机全都放在了家中,而清早出门的时候,神情轻松,且切切的反复叮嘱母亲:女孩必须的要娇养,想要什么就买,不用吝啬,不能被旁人瞧轻了。嘴里啐啐叨着的是他八岁的闺女。母亲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但都没有能够挽留他下来。
那天的旅途中,我突然病了,在炎炎烈日下却感觉寒澈入骨,浑身不停的发抖,打摆子,恍惚间,我好像看见刘教授站在高高的楼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