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十年（1）贵族出奔

01

公元前702年，己卯年，周桓王十八年，鲁桓公十年。

《左传·桓公》：“虢仲谮其大夫詹父于王。詹父有辞，以王师伐虢。夏，虢公出奔虞。”

虢国，在西周和春秋时期一共有五个。按照建立时期分别是：

1、建立于西周初年，周文王灭商后的“东虢”，位于现在的河南省郑州荥阳市区西北12公里峡窝镇上街村；

2、建立于西周初年，周文王灭商后的“西虢”，位于现在的陕西省凤翔县县城。

3、西周周宣王时期，西虢国因与王室理念不同，迁往现在河南省三门峡市市区东南李家窑，称为“南虢”。

4、西虢东迁的时候，原地留下了一部分不愿意迁徙的国人，史称“小虢”，后来被秦武公所灭。

5、郑庄公的父亲郑武公在位的时候，因为东虢距离郑国太近了（从郑国国都新郑开车到上街高速只需要一个半小时），所以郑国灭掉了东虢，东虢的残部跑到山西平陆县张村镇在黄河北岸又建立了一个虢国，叫做“北虢”。

北虢地狭人少，又不如河对岸的南虢根基深，南北虢国又基本隔黄河相望，所以北虢依附于南虢，南北虢经常一起行动。

后世有名的成语，也是三十六计之一的“假道伐虢”，是这个虢国在历史上的最后一次亮相。从那次以后，；历史上就没有虢国了。而现在，我们能看到“虢（guō）国”这个词的场合，也就只能是在关于杨贵妃影视剧中，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的称号和虢国羊肉汤了。

虢国羊肉汤，每次到郑州东站坐高铁，必喝一碗再上车。

虢仲，就是前文所说周郑大战中周王室的右军统帅虢公林父。他对同朝为官的大夫詹父比较不满，在周天子那里说了詹父的坏话，周天子跟詹父对质，结果詹父有理，剧情反转，周天子认为自己受到了虢仲的愚弄，大笔一挥，命令詹父率军讨伐虢仲。

虢仲一看天子的军队来了，秒怂，嗖一下就逃亡到虞国去了。

虞国，姬姓，在现在山西运城市平陆县张店镇古城村一带，与北虢几乎是比邻而国。因为后来春秋末期的强国吴国也叫虞国，所以这个虞国也称为北虞。

我们看一下地图，用现在的地理来说，詹父带着周天子的王命从洛阳出发，沿连霍高速向西140公里，攻入三门峡，三门峡的地方黑恶势力虢仲自忖打不过，从黄河南岸潜逃到黄河北岸的山西省平陆县张店镇，潜逃距离一共29公里，詹父竟然不！追！了！

这并不是因为詹父的坦克车队没油了，也不是因为周天子突然十二道金牌召回詹父，而是虢仲祭出了一个大杀器——出奔，也就是政治流亡。小时候看封神系小说，看到小说里姜子牙被围，一旦打不过，就挂出“免战牌”，对手看到西岐挂出免战牌，就乖乖的不攻城，在城下醉生梦死，等着姜子牙或人想出办法或搬来救兵，把自己打败。

02

“出奔”在春秋时期虽然没有“免战牌”那么好使，但依然是一个可以消弭战争的好方法。春秋时期的贵族“出奔”类似日本幕府时期武士切腹，有着繁琐的利益和背后错综复杂的原因。也就像日本幕府武士用切腹来保护家族一样，春秋时期的贵族也用“出奔”来延续国祚，保护宗庙。

在春秋时期，据学者统计，《春秋》记录了87次贵族出奔，而更为详细的《左传》记录了191起贵族出奔。合并掉其中的同类项，春秋240年，一共有201起出奔事件，也就是说，几乎平均每年都有贵族出奔事件发生。

贵族频繁的“出奔”，一方面是因为春秋时期战争频仍，大国吞并小国，强国吞并弱国几乎每年都在发生，梁启超曾经说过：“春秋二百四十年，弑君三十六，灭国五十二。”在这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失国的贵族为了保命自然要逃跑。

另一方面则是处于周朝所贯彻的宗法制度下，对贵族“出奔”是持保护态度的，贵族只要放弃在本国的政治权利就能逃得性命。运气好者，有靠山者，甚至过几年还会东山再起。比如晋文公重耳，年轻时候就“出奔”了十几年。所以，贵族一旦打不过，“出奔”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而在周朝的宗法制度下，周王室与众诸侯国要么是同为姬姓的兄弟父子之国（当然周王室为兄，为父），要么是不同姓的甥舅之国。也就是说，大家都是亲戚。

周王室最初强调血缘关系的原因是为了在当时落后的通讯条件下管理更大范围的土地，但随之而来的管理难题就是现在所有家族企业遇到的通病——亲戚不好管理的问题。

因而在强调血缘关系的“亲亲”之道后，又发展出来“修身、齐家”的要求。亲戚不好管理，但如果每个亲戚都是德行高尚的君子，都抢着干活，都抢着奉献，那么自然就不存在不好管理的问题了。

这么一来，先秦儒家的雏形就出来了。但这跟“出奔”有什么关系呢？嗯，有一点点关系。

在这种“亲亲”之道和个人道德的双重要求下，一旦失去政治地位和政治权利，就意味着这个人在宗法社会彻底没有了作为“人”的权利。这里的“人”指的是贵族。

我们都知道，秦统一六国之前，贵族是社会的统治阶级，有政治权利，叫做“君子”，平民是没有政治权利的，称为“小人”，小人的话是不会被记录下来的。这一点类似于现在的话语权。

所以说，对于一个贵族来说，最狠的处罚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在自己的政治圈子里的政治生命终结，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不信你问问那些直播网红，不让他们开直播，他们会不会比死还难受。

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贵族“出奔”，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在本国的政治权利，而既然大家祖上都是亲戚，就不要逼得太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毕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齐襄公还有九世复仇的事情呢。

这种失败者主动“出奔”，攻击者停步不追的举动，表面看似是君子行为，是像欧洲骑士一样维护荣誉的行为，其实是各种博弈之后的平衡。就像日本武士的切腹，欧洲骑士的绑肉票一样，刚开始是利益的博弈，后来就慢慢发展成为一种眼花缭乱的繁琐礼仪。

03

“出奔”也通过西周百年的演变，在春秋时代形成了一定的礼仪。这套礼仪的第一步是：哭庙。

在先秦时代，士大夫以上阶层才有庙，这庙里供奉着家族的祖先，叫做家庙。庙成为寺庙的统称还是三国以后的事情。

诸侯“出奔”之前要先到祖先墓前去哭诉，行辞别之礼。然后到家庙里把祖先灵位带上，装进包袱，开始逃跑。注意，一定要是嫡长子才有资格拿祖先灵位，如果嫡长子不在，就是嫡长孙拿。

第二步：哭国。

“出奔”到国境的时候，筑土为坛，“素衣，素裳，素冠，彻缘，鞮屦，素簚，乘髦马。”就是穿白衣，戴不装饰的冠，穿拖鞋，骑劣马。等到了坛上，“袒、括发，即位哭”，再把衣服扒开，露出膀子，头发披散下来，表示无颜见祖宗，然后捶地大哭。哭三声后，收拾东西，继续逃跑。

你看到这里想必会跟我有一样的疑问，后面敌军在追赶，逃跑的人哪里有时间做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贵族们早就想到了，在贵族决定“出奔”的时候，还有一个环节，叫做“赴告”，就是派出使者通告列国，当然也包括通告敌人。敌人听到贵族要“出奔”了，就知道这一仗不会遇到抵抗，赢定了，然后慢慢的行军，放心的进入对方国都。然后再派使者去打听贵族“出奔”的行程，半像追赶半像护送，把失败的贵族礼送出国境。

所以，“出奔”的贵族根本不用担心没时间做那些仪式。善解人意的敌方将领会给你留出足够的时间，就像《公羊传》说的：“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别追那么快，人家还要表演呢。

“出奔”的贵族走出国境后，就要决定往哪个国家去了，这时候，一般会有三个选项：

A、大宗之国。比如虢国在姬姓中是个小宗所建立的国家，虢仲“出奔”可以选择出奔到周王室去，因为周王室是姬姓的大宗。但现在周王室是来讨伐虢仲的，虢仲不会自投罗网。那么就要考虑选项B。

B、其他小宗之国。比如黄河北岸的虢国，也是个姬姓小宗所建立的国家，虢仲也可以考虑。但这个国家实力太弱，不利于将来东山再起，所以虢仲没有考虑。那么只有选项C了。

C、姻亲之国。跟虢国联姻的国家，比如虞国。这个国家国力跟南虢国差不多，又不是太强，避免了将来一旦想借兵打回去又被搞成傀儡的情况。

所以，虢仲就选择“出奔”到虞国，詹父看到虢仲选择出奔，放弃了在虢国的政治权利，自然也遵守惯例，不追了。

那么虢仲“出奔”以后，是不是就在周王朝的行政范围内彻底失去了政治权利呢？不是的。虢仲出奔只是在虢国丧失了政治权利。在其他国家那里，虢仲还是虢国的国王，爵位还是子爵。就像二战时期，戴高乐在英国组成了流亡政府，虽然人数不多，但戴高乐的政治地位还是法国的元首，这跟他有多少军队没关系。

这也是宗法制度所造成的。宗法制度的基础是血缘关系，有贵族血脉的人永远是贵族，老鼠的儿子永远是打洞的，凤凰的女儿永远是凤凰。如果因为贵族“出奔”失去政治权利，而导致政治地位下降，最后成为平民，那么宗法制度就无法维持了。因此，春秋时代对“出奔”的贵族还有一个“不臣寓公”的制度。

“寓公”就是“出奔”到别国的贵族，在别国依然保持爵位，保持阶级，接受国也承认来奔贵族的身份。就像西哈努克亲王虽然在本国被反对派逼下台，但他在中国的活动依然是以柬埔寨国家元首的身份一样。

你看，现代其实也不新鲜，只是历史的类似重复而已。

04

在春秋时代，比较受贵族们青睐的出奔地点，依次是晋国、齐国、楚国和鲁国。鲁国受青睐的原因是鲁国是周公后裔，最讲礼法，出奔的贵族到鲁国后都能受到适合的礼仪接待。齐楚两国受青睐的原因则是强大，但楚国是南方，容易水土不服，齐国的政治制度有问题，所以，在这几个国家中，晋国最受青睐，成为“出奔”贵族心目中的圣地，其原因是晋国政治结构的对陌生的有才之人很友好。

晋国早期，曲沃小宗经历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打败了翼城大宗，这种典型的下克上的建国过程，让晋国在春秋中期成了略有一丝叛逆气息的青年。

曲沃小宗取代正统之后，为了防止出现新的下克上，晋献公清洗同宗分支的公子们，但这样在晋国内部，也留出了很多权力空白。

之后的历代晋国君主，开始大力扶持其他家族的大夫，并主动从外国吸引人才来到晋国，有意识的进行强干弱枝的行动。那些流亡的人才们来到晋国，晋国君主将他们封在边境，或者成为大家族的家臣。比如在受到孔子批判的鲁国权臣阳虎，后来就来到了赵简子的麾下成为家臣。这就是晋国 “楚才晋用”的来历，也是晋国在整个春秋时代都保持着相对强大的原因。

其实，“出奔”也就是流亡政府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人。他们选择跟君主一起出逃，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要么就是有坚毅的性格，要么就是有对君主的无限忠诚，要么就是有很高的才能，因为有才所以不愿意活在敌人的阴影之下，要么就是精明的投机分子。这些人，如果受奔国能好好使用，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而相应的，良禽也是择木而栖，只要一个国家的政治结构是能够靠着才能而不是血缘关系就出人头地的，自然而然就会吸引天下人才来投靠。

在春秋时期，晋国吸引了天下人才，在战国时代，则是秦国。

强，且保持恒强，从来都不是靠军事，而是靠组织结构。

贵族“出奔”以后既然只是在原国失去了政治权利，那么他们会不会东山再起呢？会，不但会，而且当时还有“三年而复”的礼法帮助“出奔”的贵族东山再起。

“三年而复”简单的说就是，“出奔”的贵族到别的国家可以担任与爵位相当的官职，三年之后，原国要邀请“出奔”的贵族回国。当然，“出奔”的贵族愿不愿意回去，那另当别论。

《公羊传》就记录了宋国司城荡意诸因内乱受到迫害，“出奔”到鲁国，鲁国给了荡意诸同样的官职。三年之后，鲁文公根据“三年而复”之礼让荡意诸回到宋国，荡意诸回国之后，依然担任司城，且未受到迫害。

我们总结一下，贵族在国内受到迫害，或者被别国攻打以至灭国，就可以选择“出奔”，出奔的过程可以很从容，有国家接待，敌军也不追赶，在别的国家想做官可以做官，不想做官可以做个醉生梦死的贵族，三年之后，还可以选择回到原来的国家（国君出奔除外），继续担任官职。

这层层的保护措施，基本保证了贵族即便遭遇战争也不容易失去其贵族的身份。但这个措施的前提是——大家都遵守礼法。不过就像所有的规则一样，其创立之初就预示了总有一天会被人打破。

“出奔”之礼，在春秋中后期实行的就越来越差。到最后，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成为主流，贵族终于跌落尘埃，成为与平民同等的存在，而这时候，春秋时代悄然结束，战国时代就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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