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钟顺| 纷纷红紫已成尘
小满了,绿肥红瘦渐成气候,麦子也长全身量了,开始憋足了劲的灌浆。再过上半月二十日的,小麦就该收割了。
这时候的麦地里,会有鸟儿在做生蛋的窝。麦灌浆,鸟生蛋,大自然的造化,就是这么的有意思。
过去用镰刀收麦时,小麦裸露成麦茬后,那些精制的鸟窝就会显露出来。里面有的空空如也,有的会有几枚带着花纹的鸟蛋。这有鸟蛋的都是些不赶趟的鸟儿,那些赶趟的,小鸟儿早就孵化出来了,哪会等到这天然庇护所失去的一天。在麦地里做窝的,多是一种被称为“阿拉子”的鸟儿。乡亲们一直都是这么叫着,从没问过它的学名叫什么。
小麦上场后,比麦子高的青纱帐就该起来了。青纱帐绝对比那些裸露出蛋的鸟儿灵透,绝对是赶趟的。先是矮的,再半高不矮的,最后是高的,一茬压着一茬。大自然的造化在那儿盯着,哪能随便就给乱了节奏。
鸟儿不会选择青纱帐做窝,只会选择长全了身子而又未收割的麦子。想那鸟儿的想法,青纱帐多么高大的动物都可以在里面容身,与他们为伍总是不安全;还有青纱帐里不见阳光,整天阴沉沉的,能捉食的飞虫爬虫也少,不利于自身和下一代的生长。而麦田就不同了,正好避免了青纱帐的所有弱点,最适合自己安乐窝的搭建。
想起了小时候的青纱帐一一望不着顶,看不到边,一百杆子也捅不透。”青杆子”气儿溢满了鼻腔,风沙沙响着,那是那些长长的剑状叶片,受到鼓动发出的声音。
站在青纱帐边上,鲜有不想进去钻一钻的,仿佛青纱帐里隐藏着一些青纱帐外见不到的东西。两只手往两边分,猫着身子,眯着眼睛缩着头,一棵一棵高杆植物,就不情愿的东张西歪。
青纱帐最适合一个“躲”字。那莫言的红高粱,于占鳌与九儿的第一次耦合,就是在青纱帐里。那位卯足了劲的男人,手脚并用,弄倒了一大片高粱秸秆。学着鸟儿做窝生蛋样儿,青天当被,秸秆当床,如此这般羽化成仙,从而诞下了那个被称为“野种“的爹。于占鳌领着乡亲们打鬼子,也是利用青纱帐打那些入侵东洋人的埋伏。
身边的那片田野啊,
手边的枣花香。
高粱熟来后红满天,
九儿我送你去远方。
为啥不是桃花香?为啥不是梨花香?为啥不是杏花香?偏偏是那枣花香?一个“身边”,一个“手边”,这其间的细微差别,是无法言说之奥妙无穷呢。所以啊,只有枣花香,放在这儿才最为熨贴。
青纱帐最适合白天“躲”。小时候藏猫猫,都是夜晚,用不着青纱帐,而且也够不着。青纱帐都是在村外,那不是晚上小孩儿敢去的地方。最喜欢生产队里的瓜田,周围能够有玉米或高粱形成的一道屏障,就使得偷瓜时候多了九分的把握。
一年回老家听乡邻说,一次在村北的青纱帐里,发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是那个谁谁谁扔在里面的。不是故意的穷大方,是在做于占鳌和九儿的事情时,没有这两个人的野合之幸,而做了狼狈逃窜状而无法带走的。想来这让他们抱头鼠窜的,可比让裸露出鸟蛋的镰刀更狠呢。据说,在当下的乡村,这样的事儿已是司空见惯。这好像不应怨司空见惯的青纱帐,更不能怨天尤人,要怨就怨那些在麦田里做窝的鸟儿去吧。
未收割的麦田,应是鸟儿的青纱帐。可更为高大的双足动物,只会把生长在田野里更为高大的作物作为青纱帐。那密密麻麻,那厚不透风,适合将一些东西隐藏。要不,青纱帐在那些更为高大且直立行走的双足面前,除了收获它的果实外,还有啥意义呢。
五月的最后一天,踩在了,六月的门槛上。
四月始,桐花开。五月始,桐花盛。六月始,桐花落。
其实,桐花盛开时,零落也即开始。
和别的花不一样,桐花一落就是一朵,叭嗒叭嗒,由寡到众,由慢到快。
祖屋小院的梧桐树下,老娘拿了笤帚,将这些落花扫起。先是“一”字,后是“人”字,再后是层层叠叠的圆形。许是老娘在学着黛玉葬花的样子。可老娘不知有红楼梦,只知有梁山伯与祝英台。
只是,这是两年前的老娘,这是两年前的四月五月六月的老娘。
去年的四月五月六月,老娘只是静静的,望着这些落下来的桐花发呆,不再去戳弄它们。
今年,四月已逝,五月即逝。可老娘连望它们也已不能。行走,于老娘来说,已是十分困难的事。当下的老娘,一天的24小时里,一刻也不能,少了亲人的照应。
12月22日,2020年的12月22日,从这一天开始。我记住了,这个日子。
母亲的饭,是一口一口喂进去的
轮椅是母亲坐骑 防褥疮床垫如盔甲护身
一个梦魇如一条蛇缠绕母亲脖子
蛇是一个时间和一个空间
那个拽倒母亲的鼠尾巴
不可原谅的尾巴啊,我有剪刀锋利
却无法,无法将它彻断
花落了还会再开,春去了还会再来。老娘的重新行走,她的亲人,还在焦急地等待。不只是徒然等待,是在用尽各种可能的办法,让她,重新站起来。
也许在不久的某一天,也许,在明年的盛春,来临时。
四月去了,五月就来。五月去了,六月即来。这是逻辑吗?
老娘葬花,老娘用她独一无二的方式葬花,这是情感吗?抑或,足一种情绪?
想起了旧文《躲在春天的角落里》写过的话:
这是谁的逻辑?你的逻辑,我的逻辑,我们大家的逻辑。这是谁的感情?你的感情,我的感情,我们大家的感情。这是谁的情绪?你的情绪,我的情绪,我们大家的情绪。
是啊是啊,逻辑是必须为人接受的。这也是人与动物的一个区别吧。但人的感情和情绪,往往不按逻辑的套路走,是最不讲逻辑的。
在足可称得上是一个逻辑的社会里,人们需要不讲逻辑的种种情感。如此,才能活得洒脱奔放,才能活得汪洋恣肆,才能活得心安理得。
可人生的种种苦痛,种种不甘,种种纠结,也大都,来源于此。
金黄的稻束站在
割过的秋天的田里,
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
黄昏的路上我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
收获日的满月在
高耸的树巅上,
暮色里,远山
围着我们的心边
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
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
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
静默。静默。历史也不过是
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
而你们,站在那儿,
将成为人类的一个思想。
站在六月的门槛上,吟着郑敏的《金黄的稻束》,禁不住,泪湿眼眶。
近日得闻的几个故事,一度让我感慨良久。
先说第一个。
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祖孙俩手牵着手,正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突然,一辆自行车直冲过来,爷爷本能的将身体护向了孙子。就在刹那间,孙子哇哇大哭,自行车男孩脸色煞白,爷爷躺在地上已不能自主起身。
一路鸣着笛的救护车,将爷爷送到了某三甲医院。经CT检查,爷爷为腿部骨折,需住院治疗至少三个月。
自行车男孩和爸爸立在床前,默默无语,一脸愁容。面对着会是一笔不菲的医疗费,家境贫寒的爷儿俩及其家人,只能暗自长吁短叹,在“受害者”面前自是无话可说。得知“撞人者”家庭的真实情况后,爷爷对自行车男孩的爸爸说,一定不要责怪孩子,也是怪我自己不小心,没有及早的预判和防范。我有退休金和医疗保险,不用你们管了,你们回家吧。回家后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千万千万别吓着孩子。
故事中的爷爷是一位著名专家教授,一生著述颇丰,可谓著作等身,其科研课题曾填补两项国家空白。当然,他也是我多年来以心相交的朋友兄长。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老Z。认识他的都知道,老Z为人厚道,乐于助人,与之相熟的人有了什么事情,总是愿意找他帮忙。为此他在亲戚朋友那里,自然就收获了一个好名声。
话说数十年前的一天,他一在外地工作的学生给他电话说,自己从小的玩伴W,因考试落榜,已不能复读升学,请老师尽上全力帮帮他。受学生之托,这位老Z便使出浑身解数,从帮其联系复读学校开始,一路助其实现了人生的愿望。
一年,老Z购房的首付款,因手头趋紧一时拿不出来。得老Z相助且已从高校毕业从事法律工作的W,便知恩图报解囊相助,送来三万元钱解老Z燃眉之急。正在畏难发愁的老Z,自是心怀感激,收下钱时就随手写了一借条交与W收存。然后,在几年的时间里,一次一万一次两万,在自己家中和W的办公室,分两次将钱还给了他。
厚道的老Z只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却忘记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钱后索要借条时被告知已遍寻不到,没有再让其写一欠款已还之收据,就将此事丢于脑后了。
不料人有旦夕祸福,借取还钱之事发生若干年后,正当盛年的W却得了中风,躺在床上失却了自主表达的能力。此时,其妻不知从何处翻到了老Z当年写下的欠条,遂向老Z讨要所“欠”。老Z细说归还之原委,可其妻根本不听老Z解释,而是以“条”为凭,将其诉之某法律部门。由此,经过一系列的所谓程序,硬生生又从老Z工资卡里,给“套”出去了三万元。
这个故事中的老Z,是我的同学与兄弟。
第三个故事,当从“户户通”说起。去年农村的“户户通”路面硬化工程,牵动了不少在外游子的心。如此,但凡有乡愁情结并在农村有老屋的,一般都会给老家捐出一点儿钱,已示自己未曾忘本。
如上所叙,这捐钱人中基本都是在农村尚有房子的,已经无房而又捐款的,抑或凤毛麟角,可老L就是这凤毛麟角中的一个。他这个老家的无房“户”,不仅给村里的户户通工程捐了一万块钱,同时还拿出相当数额的款项,资助依然居住在村里的弟弟翻盖新房。
这位老L高中毕业后,即回乡在本村当民办教师,大学毕业时,又被分配去高校工作,从事某前沿学科的研究与教学。几十年过去,其现在已是专业同行领先,品行有口皆碑。不仅集博士、教授于一身,自己刚过而立之年的孩子,也已是某著名高校的教授和省级“杰青”。本是三年前就已成为爷爷的他,最近又得孙子一枚。这一切一切,当然让他喜不自胜。可最为让他开心的,则是他所时时挂在嘴上的桃李满天下。一日相聚,有数名博士在场,这其中大部分俱是他的弟子。面对此状,我曾即席以“戊戌变法六君子,老L弟子六博士”来调侃并点评之。
这位老L本是一七尺硬汉,可哪知更是性情中人。就在前不久数十名学生为庆祝他退休而举行的宴会上,面对着“师之大爱,一生铭记”的大红标牌,竟一时珠泪纵横,难以自持。
我知道,这是幸福的泪水。以为然否?以为然否?我的知心朋友,我的,好兄弟。
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研究员,莫言研究中心创意写作导师,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文字见诸于《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中国艺术报》《时代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鸭绿江》《青海湖》等报刊媒体,著有文学评论集《半亩方塘》及《当代新闻事业》等,发表作品逾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