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独木桥【01同题·小说】
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
——路遥《平凡的世界》
2000年夏，清晨。朝霞似火，点燃了夏镇新一天的喧闹。
夏镇街，一条东西走向的农村街道，老街和新街贯通，长一两公里，几十家店铺沿街两侧依次排开。每逢单日赶集的大清早，附近的村民就挑着新鲜的水果蔬菜汇聚过来叫卖，然后买些合用的农具和日用品，匆匆散去。几十年来，人们延续着这种勤劳简朴的日子。
老街北侧，一幢青砖黑瓦的老式平房。
突然，木门被猛地拉开，徐成捂着肚子弓着腰，快步向马路对面的旱厕跑去。片刻，汪嘉楠一边扣衬衣纽扣，一边追进旱厕。
“咋回事？你这肚子拉了一夜，还不见好？”汪嘉楠关切地问。
“鬼晓得，刚才拉的全是水，像自来水一样，稀里哗啦的，我感觉肠子都快拉出来了！”徐成眉头紧锁、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不行咱就上医院！马上就要高考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汪嘉楠扶了扶眼镜，神色凝重。
“今天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咱不能耽搁。”徐成说，“我去年考砸了，复读这一年寄居在你家，婶婶和你照顾我这么多，关键时刻绝不能掉链子，我一定要争这口气……走，咱们赶紧上早自习去！”猛然起身，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浑身乏力。
尽管双腿像灌满铅，但徐成眼中燃着一团火。他和汪嘉楠穿过窄窄的街区，路过嘈杂的叫卖声，向夏镇街西北角的一所学校走去。进门时，徐成瞥了一眼那几个金色大字：悟峰县第三中学。
校园东南角，苍翠大树掩映着一排平房，复读班在最东头。徐成和汪嘉楠走进教室，同学们把头埋在一尺多高的复习资料后面，作最后的考前冲刺。教室后墙的黑板上赫然写着：离高考还有5天。
高考，被形象地比喻成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对一所普通高中来说，靠复读生来提高升学率和知名度，也许是应试教育的无奈之举。但是，对那些经历十年寒窗的农村娃来说，高考是对抗宿命、跳出“农门”、改变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生活状态的一条“捷径”。因此，每年高考前，考生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即便成绩平平也会祈祷好运降临，争先恐后地拼命挤向那座“独木桥”。
徐成是复读班的班长，经过一年的发奋苦读，他越挫越勇，逐步恢复自信，成绩渐入佳境，很有希望考入重点大学。对他来说，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无异于马拉松最后的拼力冲刺。
考试开始了。徐成迅速扫了一眼试卷，感觉成竹在胸，全神贯注埋头作答，竟暂时忘却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闹腾。教室里静得出奇，同学们的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气氛压抑且凝重。
提前交卷后，徐成直奔公厕，又一次任凭腹中的秽物奔泻而出。硕大的汗滴从额头渗出，在脸庞淌成小溪；不祥的乌云在心头堆积，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担忧，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信心。
徐成紧闭双眼，一年前高考失利的情形再次浮现。
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独自喝闷酒后的酩酊大醉。母亲带着哭腔的一声长叹：“娃呀，都说咱们村风水不行，兴许这就是命啊！”……落榜后那些抹不去的灰色记忆，像毒蛇一样撕咬着徐成的心。被虚汗浸透的衬衣黏在身上，让他后背一阵发凉。
“你个怂包！你不是一直自命不凡，想要走出这个平凡的世界吗？这点困难算什么？必须咬牙坚持，你一定行的！”徐成睁开眼，盯着厕所里嗡嗡乱飞的苍蝇，似乎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喊出。
中午，徐成随汪嘉楠回到家，一股类似中草药的怪味扑鼻而来。
婶婶端着一个搪瓷大碗，用汤勺搅动里面的汤汁，笑盈盈地对徐成说：“我给你熬了马齿苋汤，是个治腹泻的偏方，快喝吧。”
徐成接过那碗绿色的汤汁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他有些迟疑。
“傻孩子！良药苦口利于病。别看这马齿苋遍地都是，它可是一味中药，能杀菌消炎。”婶婶催促道，“快，大口大口灌下去！”
病急乱投医。徐成咕咚咕咚喝光药汤说：“谢谢婶婶！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努力考个好成绩。”婶婶接过碗，欣慰地笑了。
不知是偏方还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徐成的腹泻果真得到了缓解。这个消息让热心的婶婶大受鼓舞，当晚和次日，她又亲手为徐成煎制了好几碗马齿苋汤，还帮徐成做了鸡蛋羹和绿豆汤。
随后几天，徐成伴着持续腹胀和间歇性腹泻，在某个梦想或者某种意念的支撑下，咬牙坚持完成了模拟考试。间或的腹泻散发出马齿苋的气味，像是把喝进去的汤水原样拉了出来，但由于粒米未进且精神高度紧张，他的身体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迅速消瘦下来。
7月6日上午，徐成和同学们一起坐车从夏镇来到县城，在旅馆安顿好后，便去考点熟悉考场，做着考前的最后准备。带队老师得知徐成连续多日腹泻，大吃一惊，赶紧带他去看医生。
“是急性肠炎。”简单望闻问切之后，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对徐成说，“孩子，高考前压力大，免疫力下降，这种情况很常见，可你也真是心大，腹泻这么严重还不赶紧治……来之前，用过什么药吗？”
“吃了两片止泻药，没见好，然后一直喝马齿苋汤。”徐成说。
“什么汤？”医生满脸狐疑。
“马齿苋，婶婶说是一种野菜，也是一味中药，有杀菌消炎的功效，可以作为治疗腹泻的偏方，很多人喝了都……”
“瞎胡闹！”老医生打断道，“赶紧，打吊瓶！”
很快，徐成在输液室打上了点滴，他看到身旁几个同龄人一边吸氧一边翻看高考复习题，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向他袭来。
徐成闭上双眼，忆起一年前摔下“独木桥”的痛苦和失落，想到自己背负着父母亲友和老师们的殷切期待，感到人世间有太多人不可辜负！既然高考近在咫尺，除了背水一战放手一搏，已经无路可退。
7月7日，高考如期来临。
考点，铁门打开，像是开启一道分水岭的闸门，年轻学子们的命运可能在这里被改写。考生们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家长，他们期待焦灼的目光汇成一条汹涌的河，河中奔腾的，是长辈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夙愿，也是学子们十年寒窗的清苦和破茧成蝶的梦想。
徐成走向考场，忽然想起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句话：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
那一刻，徐成双目炯炯，神情倔强，脚步铿锵，像是背负某种使命，像要击碎某种宿命，更像是要去争取或证明些什么。
……
二十年后，深秋。
徐成从工作的都市返回夏镇探亲，独自来到老街，那幢曾经寄居过的平房早已残破不堪，屋前的空地被枯黄的野草霸占，门上的锁头锈迹斑斑，曾经帮他熬马齿苋汤的婶婶也早已去世多年。
伫立良久，徐成缓步来到婶婶的坟前。
席地而坐，点上一支烟，徐成悠悠地对着墓碑说：“婶婶，我来看您了。刚才去您家，想起当年高考前突然生病，您那么悉心地照顾我，鼓励我放下包袱考个好成绩。您还说，高考就像一座独木桥，挤过去，就会拥有一个不平凡的世界，就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那一次，嘉楠和我都做到了，您是多么开心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和梦想，虽然我们见到的世界和经历的生活一直很平凡，但可以告慰您的是，我们仍然在踏踏实实地往前走，没有枉费您一片苦心。”
徐成掏出手机，拨通了汪嘉楠的电话……
一阵秋风吹过，携着几分寒意。徐成掐灭烟头，仿佛看到昔日的独木桥愈加清晰，但婶婶坟头的秋草，却模糊了。0
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