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印
读 印
李锦章
假如没有汉字,记录并保留中华五千年文明的符号,将是什么呢?假如没有书法,见证并传承汉字的工具,那将是什么呢?假如没有篆刻,保留书法从实用价值,进尔以艺术价值取代实用价值的物证,又将是什么呢?回答是,也只能是,符号非汉字莫属,工具非书法莫属,物证除摩崖石刻、碑刻之外,非篆刻莫属。
近人钱定一先生曾云:“明、清已降,代有传人,骎骎乎成篆刻之鼎盛期,诸家论述,风起云涌,几如烟海。”自唐代李阳冰《论篆》始,直到清代,从篆书到篆刻的论著已经形成了完备的理论体系,博大而深奥;仅仅明、清篆刻名家及印章灿若星辰,大放异彩;仅仅就印章而论,数量之巨,远非数万枚可计。
篆刻已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归实至。了解篆刻,当然离不开其载体——印章。由此,篆刻与印章成为一对孪生兄弟。明人沈野《印谈》曰:“汉、晋印章传至于今,不啻钟、王法帖,何者?法帖犹籍二人临帖,非真手迹。至若印章,悉从古人手出,刀法、章法、字法灿然俱在,真足袭藏者也。”
印章从玺到印、再到章,从官印到私印的演变与形式多样化,从实用价值被艺术价值所取代,皆因历史文化内涵的差异及印主之地位不同、身份变化使然。
明人文彭把印章从实用中解脱出来,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形式,与“诗、书、画”并立,成了文人艺术“四绝”之终生追求的高峰。如今,印章已成为书画作品画龙点睛之一笔,锦上添花之一束。
印章之印材,从金、银、铜、铁、玉、玛瑙、象牙、犀角到石料,种类繁多,物之稀贵、篆刻难度多有不一。明人刘孟熙《霏雪》云:“初无人以花药石刻印者,自山农始也。”此处之山农即王冕。自篆刻家文彭用印石治印,印章从铜印为主的时代进入石章时代,由此大大地推动了篆刻的大众化。
论及治印,明代何震在其《续学古编》之第十一举曰:“西京官印多镂,私印多铸,军中印多凿。”从镂印到铸印,再到凿印,及至刻印,工艺演变乃与时俱进,治印程序由繁到简,印材易采易用,制印方式简便易行,物料成本降低,使更多的书画家和篆刻爱好者加入到篆刻印章的行例,从而使篆刻印学在继承的基础上发扬创新,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说到印文,从单纯的姓到姓名、头衔、官衔,再过度为警句、格言,从简单的信用证明上升到感化育人,内容更加丰富,寓意更加深刻。印文书体当然由篆文主宰,大篆小篆,间以篆隶变体。印文一开始为朱文,往后才出现白文。
印款,从无到有,字数从少到多,内容从记述日期、署名到记述原由,又抒情表意。与此同时,印款已经成为今人甄别印章真仿之可靠手段之一。据日本学者小林斗庵《篆刻全集》记载,赵之琛于嘉庆十九年治印“萍寄室”上的印款字数,达到了532个。这在已有的印章中也是不多见的。
印钮,甘旸《印章集说》曰:“秦、汉印钮有龟,有螭,有辟邪,有虎,有狮,有兽,有骆驼,有鱼,有凫,有兔,有钱,有坛,有瓦,有鼻,其钮用以别品级。”现在的印钮型制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丰富多彩。印钮形式从素钮、薄意浮雕到镂雕圆雕,从身份地位的象征到后来的美学装饰,成为显现印章美学价值的客观存在。一般地讲,印钮非治印家所为。
印画,即印章上作画,有的是图案。依据手头现有实物考证,明人何震“云中白鹤”印章上有螭的图案。印上作画或者图案,这是对印章的创新之作,即装饰美,也是印主铁笔绘画之能事的表达,可以说,印文、印款和印画出自印主一人之手,则是印主多才多艺的展示。
一款融印文、印款、印画、印钮和美石为一体的印章,最能反映篆刻印章的自然之美和艺术之美,视为印中极品实不为过。这样的作品,非艺术大家难以为之。
当我读《丁丑劫余印存》时,为老前辈丁辅之、高时敷、葛昌楹、俞人萃在国难当头的战争岁月里,保护传统文化的爱国主义情怀所感动;当我读日本篆刻家小林斗庵《篆刻全集》时,为起源于中国的篆刻艺术被国际学者所推崇而自豪;当我读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集》和《中国印学年表》时,“篆刻为东方传统专学,直可上溯三千年”,“上自宋、元,下迄今世,上下千年,汇辑可编年之印人二千家;印谱书籍一千七百种”,为前人记录、传承篆刻所付出的艰苦努力而折服;当我读到与书法“三希堂”媲美的“至美之三堂印谱”时,即明末张灏《学山堂印谱》、清初周亮工《赖古堂印谱》、清中期汪启淑《飞鸿堂印谱》,为篆刻博大精深,不愧为中华民族国粹而肃然起敬。
一印在手,目睹印章的艺术美和自然美共俱一体,也即印章的自然属性与人文属性共聚一体,尤其是印文、印款、印钮及印画,将篆刻与雕刻融为一体,使天然的印石具备了艺术的生命力,让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造化之美,又感受到了人文的艺术之美,鉴石又赏文,两全其美,何不乐哉!
一印在手,如同与明清篆刻名家手把手地做触觉交流,比之目视一幅书画作品之视觉冲击,比之现场亲聆一首名曲之听觉享受,比之现场品尝一道佳肴之味觉刺激,更多了另一份特殊的精神品尝,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