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父亲的早晨(散文)

“天上落金子,你得起个早,要不被别人捡了!”
   父亲常和我唠叨这句话。他起得早,我爬起床,他已到乡场上卖捆竹尖回家了。若不早去早回,就赶不上生产队的早工。碾屋里的太公,裸着上身,露着显示出一根根肋骨的胸膛,调侃父亲:“绍云,今朝又捡银子了?”父亲笑得憨:“怕你讲的,得砣狗屎金咧!”
   父亲的早晨,内容很丰富,绝不是只卖几捆竹尖、杂木帮那么简单,而最主要是对壮溪冲的亲近和忠实,他一生都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我七、八岁,他就教我熟识、改良土地:黄土适合辣子薯,白菜萝卜黑油泥;生土变熟土,烧灰沤草皮。十来岁,就跟着他开荒。春天的壮溪冲,还在打瞌睡,他就叫我:“妹几,起来哦!”母亲已在嚓嚓嚓剁猪草。我慵懒地眨巴着眼,爬起来,屋外黑魆魆的,麻雀还未飞出杉木皮屋檐,父亲打开鸡窝,鸡们不肯出巢。随便在屋右侧的竹笕前,捧水漱口抹把脸,甩甩手上的水滴。父亲腰系刀盒,插刀、荷锄、提斧,我扛把宽锄,上龙盘枞树脚开荒地。
   天色像滴浓墨,在水里慢慢地晕淡,壮溪冲,渐渐露出模糊而熟悉的面容。路上的石头,如团鱼的黑脊背,踩在脚下,似蠕蠕爬行。岩巴垴碎火岩路,蜿蜒盘伸,碎石在脚底滚动,马鞭兰、牛筋草的眼泪,哭湿了黄跑鞋。爬到枞树脚,俯视壮溪冲,塘形老屋场,碾屋仓库边、湾里和远处的兰家,无论是瓦屋抑或杉木皮屋顶,都飘散着悠悠炊烟;矮脊盘、枳木坑的竹木林,雾岚缥缈,忽散忽聚。
   枞树脚田坝角荒丘,足有半亩地,但多枞树蔸和灌木丛,还有许多红粉岩。父亲总是选这种别人不瞅之地,垦荒挖畲,近处的好地,从不与人争,让给他家种。我和母亲,有时也怨他傻。经十来个早晨,才整出那块地,田坝角,垒了一大堆树蔸。父亲捏一把黄褐色的土,凑近鼻嗅嗅说:“这土好哇!烧几堆草木灰,铺十来担猪粪,种么子(什么)丰收么子!”果不其然,当年收鲜辣椒一担,薯四担。
   我家在近处,没有像样的菜地。屋后路坎下的小缓坡,父亲早晨挖出五、六平方米的梯畲,每年种几丛南瓜,瓜架搭上杉木皮屋檐。夏天,瓜藤随心所欲,在内边屋顶伸展,有的翻过屋脊,龙爪飞舞,去另一边招摇。青翠的茎,擎着硕大的毛茸茸叶,绿满半个屋顶。其间,瓜花含苞的如荷箭,盛开的像黄百合花。重重叠叠的花叶,风起惊浪绿,夜雨听叶聒,别有一番情趣。秋天,南瓜成熟了,吊满瓜架,挤摆屋顶,酷似父亲那副沧桑的脸谱。丰收了,父母慷慨地送瓜给邻居,知青楼里的青年,每楼一次就好几个。
   那时,每年我家挖薯几千斤,储两大窖,大南瓜百十个,年年出栏两头猪——杀一个过年,送一个任务猪。现在想来,当年虽吃不饱米饭,但薯瓜菜蔬果腹,没饿过肚子,应感谢勤苦的父母。
   父亲的早晨,或者早晨的父亲,永远有做不完的事。譬如在春天的早晨,修桥;夏天的早晨,砍道修路……
   父亲不识字,但识得架桥修路,是积德修阴功的大好事。我懂事起,他就常常告诫我,拆桥毁路搞不得,天上有眼瞭着你,做了要遭报应的。
   上壮溪冲的每一座桥情,每一条路况,父亲了如指掌。晚上,就着枞膏光,裁木棒,破竹篾,准备修桥扎横担的材料。我曾经跟着父亲,修过上蚂蟥田、岩巴垴的木桥。过木桥,往往都是捷径。经岩巴垴桥,翻棉花坳,连接四个大队,可径直去洪江。木桥,一般由三、四根杉木条架就,最长的有六七米,固定桥面保平衡的横担,松垮或脱掉了,桥摇人晃很危险,更何况,农民运送粗重的生产资料。扎横担,费体力,还要技术。像上蚂蟥田木桥,桥长面宽,需扎三道横担,技术精湛的父亲,也要我帮助。一般先扎中间,再扎两头。父亲吩咐我,把青黄两匹竹篾两端,贴和一处,顺手捻到中间形成曲篾(切忌折断或折痕),从上往下插过木条缝隙,父亲俯身把一杂木棒从桥下穿过曲篾,我迅速用篾提棒,他再在桥面篾中置一木棒,用脚踩住,夺过我手中的篾,利索地在两根木棒上绕缠,牢牢扎一个篾扣。然后,在木棒两端各扎一个篾扣,中间的横担就固定牢靠。三道横担扎好,木桥浑然一体。桥面稍窄的横担,另有扎法。父子俩在修岩巴垴木桥时,我先伏桥面,展臂托住横过桥下的杂木棒,父亲从棒两端用青黄复篾套住,在桥面绞扭成两股篾绳,交叉到木棒另一端扎牢。再用一短小木棒,插入两股篾中,朝一个方向,反复绞扭,绷紧别牢。此时,父亲往复踏桥数遍,仿佛已完成某神祇的旨意,长长吁口气,舒坦爽快。
   春天已过,南风日熏,雨露滋润,草茂木蔚,山岭沟涧,绿得丰盈深沉。壮溪冲的主道小径,逐渐被杂树遮蔽,或将为长草覆没,蛇虫隐伏其中。尤其上棉花坳、跑羊岩的山道,盘旋萦绕岭崖,崎岖难行。父亲和太公说,看着那么多崽伢妹子上学堂,走野兽行的路,心里辣悠悠的!夜里,他们把柴刀、茅镰磨亮磨利。天蒙蒙的,就携着工具进山修路。
   从我屋背后爬山崖,上跑羊岩生产队。钻进绝险的枳木坑,跨过深涧,再爬绝壁折行。路,就像绕缠牵恋山岭的古藤,羞藏在草树中。父亲和太公砍路,有个原则:上砍一丈,下砍五尺。这样才敞亮。不仅人畜可行,扛竹木农具,担秧谷肥料,也毫无羁绊。冬天,雪扳倒的竹树,还横在路上,更增添了砍道修路的难度。父亲年轻,主要砍覆竹和杂树。塌方之处,重新削坎成路,或砍木条架桥。有时要爬上高树,剔削枝柯。太公用茅镰割芭茅草,或者用锄头平整路面。他俩虽是宅心仁厚的农民,也有朴素的美学情趣,路坎上的野梨树、桃树等果木树,一般不砍(只要不影响挑担行走),之于春兰、猴面兰、野百合等花草,都悉心从草中分留出来,桃红梨白,一路芬芳,瞅着闻着,心里欢喜。
   黄路脚,黄泥巴路,是上棉花坳的必经之地。夏雨磅礴,人畜往复践踏,几欲成了砖瓦厂的踩泥池,常有人滑入崖下灌木丛。连晴几日,泥硬似铁,高棱深沟,路人只好沿泥棱跳行。早晨或闲时,父亲与太公,乐此不疲到壮溪中,用竹畚箕挑溪石填坑沟。他俩的善举,带动了队里不少苗民自动加入。修路架桥,以至今日,风习依然不改。
   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清闲的时光,多了许多。父亲,还是闲不住,天不亮起来,在水笕边的磨刀石上,嚯嚯磨刀,哼着找不到调的山歌砍柴去。小池塘边,垒着几十捆柴;厨房侧后,劈开的干枞树块和杂木柴,码齐了屋檐,像一堵厚实的柴墙。周末回家,父亲得意地领着我看他的墙。他告诉我,现在这些好柴,只有枣子园和黄栎冲才寻得着。我看着父亲古铜色的脸和花白头,埋怨他:“少往山里钻!有空,这些柴我砍得来。”他抓起一块柴,又轻轻放在柴堆上,说:“你好好教书吧。我的骨头还硬棒棒咧!”我无言以对。
   在我人生选择最为抱憾的那个日子——1989年元旦,“硬棒棒”的父亲,命悬一线。第二天,父亲因肝腹水,入洪江人民医院治疗。在此后的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母亲陪护父亲。我每天放学赶二十几里路,去医院陪父亲,晚上十二时回学校。感谢医德高尚、技术精湛张医生等的付出,父亲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父亲回家,骨瘦如柴,踉踉跄跄,那个曾勇斗豹子似粗木栋子的身材不见了,但他的眼神很坚毅。我用茶树给他做了个拐杖。母亲对我说,父亲黎明即起,拄杖扶壁,伫立壁檐下,静静地听笕水入塘,晓风拂檐,松树枝巢传来喜鹊喳喳的叫声。慢慢地看曙色初开,雾岚渐散,旭日涂红壮溪冲……接着,父亲做了几个月的中医康复治疗。在母亲精心料理下,他的隆腹消下去了,身体逐步恢复,茶树拐杖扔掉了,又可爬山砍柴。他高兴地和乡邻乡亲说,累了一辈子,现在要过过好日子。
   1991年8月29日,义弟明光赶到中学,急急对我道:“义娘催我来报信,义父快不行了!”我赶回家,父亲像砣火炭,肚子又起口覆锅。我亟欲送他去洪江治疗,他眼睛睁得像灯笼:“神仙难治反复病!你不能让我死在医院,魂魄永远也回不了家!”我的牙齿咬得咯嘣响,扭头望向窗外。
   父亲在人世最后的五天五夜,我悉心守候着。他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能喝点牛奶粉水和白糖水。前两天白昼,他基本不说话,躺在床上,眯着眼。到了晚上,尽讲胡话。我不停唤着他。天微亮,他就醒来,挣着起床。我拗不过他,搀扶他坐在壁脚的长矮凳上。他望着越来越清晰的田垄和龙盘钟盘山,眼里放出光彩。他絮絮叨叨,解放初期,龙盘钟盘都是密匝匝的枞树林,两人都合抱不了树腰;岩巴垴、黄路脚,黄栎白栎精冈栎,随意放倒五、六蔸,就是一窑柴。腊月雪天过拨扛枕木,他们草鞋单裤,天交白口(天刚亮)就往乡场上送一回;大叔结婚,满叔读书,都是靠父亲扛木挣钱完成的……
   1991年9月3日(农历二十五),是父亲人生最后时光。4时许,鸡鸣三遍,他吵着要看快要成熟的稻垄。我打开玻璃窗,拉亮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扶他在床上倚着棉被,他出神地从窗口望出去——窗外的壮溪冲,黑漆漆的。我不清楚他看到什么。父亲缓缓收回目光,扫视整个房间,最后停留在屋角的黄檀木轭子上。
   我明白,它承载着父亲过拨人的荣耀,迅速把木轭子取来,放在他枯瘦的右手中。父亲无力地扶着黄檀木轭子,眼眯着它,嘴角闪过一丝笑容。他头一歪,像睡着了。
   父亲永远走了,我知道。我没有哭,就当父亲早起进山修路架桥去了,或者与过拨人,正行进在蜿蜒的山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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