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修辞不是“无厘头”
最近,看到网上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题为“大话文化的游击战术”(以下简称《战术》)。所谓“大话文化”,当是指“大话西游”一类作品为代表的话语方式,所以文章说“大话有它自己的特殊的诗学,'无厘头’是其核心”,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文章接下去说:“从修辞学角度看,'无厘头’基本上是借助于所谓'消极修辞’的手段,扰乱正常的话语秩序,造成常规思维的混乱。” 这就让人难以苟同了。
“消极修辞”一词,是陈望道先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率先使用的,他在《修辞学发凡》一书(以下简称《发凡》)中将修辞分作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两大分野,所谓积极修辞,“注意在积极的方面,要它有力,要它动人”,是一种与一切艺术手法相仿的修辞手法。而消极修辞的“注意在消极方面,使当时想要表达的表达得极明白,没有丝毫的模糊,也没有丝毫的歧解。”(45页,以下页码不标明出处者皆指《发凡》一书。)至于消极修辞的思维方式,陈先生也说得很明白:“大概消极修辞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须处处同事理符合。说事实必须合乎事情的实际,说理论又须合乎理论的联系。其活动都有一定的常规:说事实常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规;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47页)由此可见,消极修辞和“扰乱正常的话语秩序,造成常规思维的混乱”的“无厘头”是毫无关系的。
《战术》为了论证“无厘头”是消极修辞,还一本正经地列举了“无厘头10法”,让我们就循着这些论据来作一番考察吧。
1.关公战秦琼法:这是大话的最基本的招数。其要领是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物和事件生拉硬拽到一起。(用学术术语来说,也叫“历史主义”手法,是从历史学(考据学)那里借鉴而来的。)
“关公战秦琼”不是“无厘头”的发明,民间早有“关公战秦琼”的相声。“大话西游”运用“月光宝盒”一类道具,搞乱时空关系,将此一手法推至极端,倒也是事实,然而与消极修辞何干?《发凡》说:消极修辞“惟恐意义的理解上有隔阂,对于因时代、因地域、因团体而生的差异,常常设法使它减除”。(50页)“关公战秦琼”一类的大话,正是消极修辞力图排除的对象。
2. 张冠李戴法:故意弄错一些基本常识,或者将常识曲解、误解。(此招来历不明。)
消极修辞奉为至尊的就是常规,“说事实常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规;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规”,如此,怎么会曲解、误解基本常识呢?《战术》一文作者当然知道“无厘头”们的张冠李戴是“故意”的,但是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消极修辞的问题上,当真犯下了张冠李戴的错误呢?
3. 指鹿为马法:故意颠倒通常意义上的正确结论,将通常意义上的谬误当作真理来宣传。(这在美学上也被称之为“现实主义”手法,是通过模仿现实生活而得出的一种表现手法。)
这一罪名更扣不到消极修辞头上。作为中国翻译《共产党宣言》第一人的陈望道先生,正是在宣传真理的过程中深刻体会到消极修辞的重要,因此他在《发凡》中对于消极修辞的要求,有时严格到近于苛刻的程度,比如在“意义明确”一节,他对韩愈《杂说》中的两个“千里马”代表的不是一样意思,深以为弊病。(55页)同为马者尚且辨析如此,何况指鹿为马乎?!
4. 含沙射影法:大量使用暗讽、反讽等手段,具有明显的攻击性。(这是从批评家那里学来的手法。)
“暗讽”“反讽”这都是积极修辞的辞格,至于“含沙射影”,就连修辞也算不上了,易曰:“修辞立其诚”,这是修辞的底线。
5. 缠夹不清法:故意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纠缠不休,将本来已经一目了然的问题搅得一团糟,而且故意大发罗里罗嗦、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使对手不胜其烦。(这一招是效仿学院派学者。)
“大话西游”中的唐僧,就是这样一个缠夹不清的角色。《战术》一文作者借此讽刺学院派的学者,说:“今天,小说早已统统蜕变为'大说’,大多索然无味且不说。小说原始功能基本上已丧失殆尽。故事被貌似严重的主题、叽叽歪歪的教谕所挤满,这些除了为学者教授们提供做论的材料之外,几乎就是一堆废物。”
既如此,按理《战术》一文作者应该更加认同消极修辞才对,因为消极修辞的又一标准就是“简洁”。诸多消极修辞论著都提及一著名例子,例出《唐宋八家丛话》,云:“欧阳公在翰林日,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于道,公曰:'试书其事。’同院曰:'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曰:'内翰以为何如?’曰:'逸马杀犬于道。’”公言何胜于同院?就因其更为简洁,因而也更符合消极修辞的原则。
6. 鱼目混珠法:在一本正经的言论中,突然插入一些莫名其妙的词句,搞得真假难辨,似是而非,其真实意义模糊不清,以搅乱对手的视听。(此招来历不明。)
此招虽云来历不明,然绝非消极修辞却是很清楚的事,陈望道先生说:消极修辞“总拿明白做它的总目标。而要明白,大抵应当:(1)使它没有闲事杂物来乱意;(2)没有奇言怪语来分心。”(53页)
7. 鹦鹉学舌法:故意模仿某人说话、写作或某种文体的特征,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意义却完全相反或者是彻底消解其原有的意义。多用于对经典的滑稽模仿和故意改写。也叫“滑稽模仿”。(如,在BBS里则是在跟贴中套用主帖的句子,篡改主帖的意思。)
此则亦非消极修辞,倒正是积极修辞的“仿拟”辞格,《发凡》论积极修辞云:“为了讽刺嘲弄而故意仿拟特种既成形式的,名叫仿拟格。”并举多例,其中一例是鲁迅仿张衡《四愁诗》作打油诗《我的失恋》,以讽刺嘲弄当时“阿育阿育,我要死了”之类腐朽颓废的失恋诗,诗云:“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112页)
一部《大话西游》就是对《西游记》的“滑稽模仿”。可见《战术》作者不仅不懂消极修辞,并亦不懂得积极修辞。
8. 瞎子摸象法:故意将一个片面的逻辑和细枝末节的观点无限扩大,推向极端。(这一招是效仿逻辑学家。)
此是对消极修辞的又一诬陷。《发凡》论“明确”,“明”是明白,“确”是准确。其对准确的要求甚至达到精确的地步,如言某数“以上”者,是包括某数,或不包括某数,都要作精确的区分。(55页)所以“故意将一个片面的逻辑和细枝末节的观点无限扩大,推向极端”的罪名绝对按不到消极修辞头上。
9. 唾面自干法:实际上就是玩弄矛盾修辞或悖论修辞,故意制造前后矛盾的观点,自我否定,甚至自我贬低。说白了也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这一招看上去很熟悉,好像是从当代某些作家和批评家那里学来的。)
矛盾修辞亦非消极修辞而属积极修辞辞格,即用表面上自相矛盾的说法来揭示事物中的辨证关系,如“无为而无不为”。当然“无厘头”们的动机没有那么崇高,他们使用此类手法无非是像阿Q那样耍无赖,装孙子,看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目的却在于解构那些他们认为假崇高的东西。《战术》作者可以认为这是从当代某些作家和批评家那里学来的,但和消极修辞绝无关系。
10. 撒娇发嗲法:这是大话者的最后一招。该招数具有大规模杀伤性,等到此招用出,观者无不绝倒。(出自“小资”和“美女作家”,读者诸君大多领教过。)
消极修辞固然可以为各种文体的普遍基础,然而最适用的还是科学文字、法令文字及其他的诠释文等,(53页)这都是些非常严肃的文体,和撒娇发嗲的“小资”和“美女作家”风马牛不相及。
经过上述这番考察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所谓“无厘头”和消极修辞根本无关。要说“无厘头”们用了什么修辞手法,那么也应该是积极修辞,不同的是,他们把这种修辞推至悖逆情理的地步。因此又可以这样说,如果消极修辞是一种常规修辞,那么积极修辞就是超常修辞,而“无厘头”们则是用的反常修辞。
消极修辞的概念本来是十分清楚的,然而却被身为中文系副教授的《战术》作者所误解(或故意曲解?),这不由让人重新提起有关消极修辞命名的问题。“消极修辞”一词最初由译介日本学者的修辞学著作而传入,意思是与积极修辞相对的一种最基本的修辞,陈望道先生使用这一术语时不是没有犹豫,所以他在《发凡》中预先留了伏笔,他说:消极修辞“其适用是广涉语辞的全部,是一种普遍使用的修辞法。假如普遍使用的,便可以称为基本的,那它便是一种基本的修辞法。”(45页)后来陈望道先生又曾多次强调,两大分野的名称是可以更改的,只要有更恰当的术语,“亦可考虑调换”。可惜陈先生生前未能完成这一遗愿。至于修辞学界有“一般性修辞”“规范修辞”“论理性修辞”等种种方案,也未能达成共识,延宕至今,终被枉加“无厘头”恶名,看来这个问题也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阅读与写作》2004年第2期)
附:大话文化的游击战术
作者:张 闳
大话是大话者的通行证
在即将进入新世纪之际,时时可以听到有奇怪的发问声从那个被称之为“互联网”的世纪之门里传来:“需要吗?”、“不需要吗?”、“你妈贵姓?”……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话,令那些不熟悉互联网和流行文化的人,疑心自己遭到了天外来客的劫持。知情者则明白,自己遇上了“大话族”。
“大话话语”所向披靡,连满口京腔、号称“京城利嘴”的王朔,也相形见绌。但正统文化界和知识分子对此并不以为然。鉴于港台时尚文化一向惯于搞笑的品质,他们将这次来自港台的“大话现象”,也视作一种荒唐无聊的时尚,一场转眼即逝的文化“流感”。可是,“大话”乘上互联网这列“迷幻列车”,迅速由南而北,横扫中国大陆,开始了现代汉语史上最大规模的语言“北伐”。今天,没有看过《大话西游》的人,差不多等于是少懂一门外语或方言,尤其是进入网络世界,就等于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完全语言不通。就其对整个华语文化的震荡性的影响而言,只有1980年代的邓丽君的情歌、琼瑶的言情小说和金庸武侠小说,方可以与之相提并论。在互联网上,“大话”已经超出了周星驰和《大话西游》本身,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化,我们姑且称之为“大话文化”。
大话的修辞策略
大话的产生与最原初的小说的产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所谓“小说”,原本是民间杂语的汇集,嚼舌根子的闲言碎语和针砭时弊的嘻笑怒骂的混合物。其中不乏“无厘头”的幽默。而在今天,小说早已统统蜕变为“大说”,大多索然无味且不说。小说原始功能基本上已丧失殆尽。故事被貌似严重的主题、叽叽歪歪的教谕所挤满,这些除了为学者教授们提供做论的材料之外,几乎就是一堆废物。依靠小说来迎合权势而飞黄腾达的文人,也不在少数。
经院话语将经典琐碎化和神秘化,使经典文化脱离其原初的价值,活力尽失,成为文化压抑的根源。大话以戏谑的方式模仿了经典,并瓦解和嘲讽了经典,这一点无疑最能博得年轻人的欢心。长期以来,他们被传统教育制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能出上一口恶气。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软性的文化造反行为。另一方面,大话使经典获得了现代意义,可以说是对经典的复活。
大话有它自己的特殊的诗学,“无厘头”是其核心。从修辞学角度看,“无厘头”基本上是借助于所谓“消极修辞”的手段,扰乱正常的话语秩序,造成常规思维的混乱。这一点,也正是其反对者所深恶痛绝的。
【“无厘头”10法】
1. 关公战秦琼法:这是大话的最基本的招数。其要领是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物和事件生拉硬拽到一起。(用学术术语来说,也叫“历史主义”手法,是从历史学(考据学)那里借鉴而来的。)
2. 张冠李戴法:故意弄错一些基本常识,或者将常识曲解、误解。(此招来历不明。)
3. 指鹿为马法:故意颠倒通常意义上的正确结论,将通常意义上的谬误当作真理来宣传。(这在美学上也被称之为“现实主义”手法,是通过模仿现实生活而得出的一种表现手法。)
4. 含沙射影法:大量使用暗讽、反讽等手段,具有明显的攻击性。(这是从批评家那里学来的手法。)
5. 缠夹不清法:故意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纠缠不休,将本来已经一目了然的问题搅得一团糟,而且故意大发罗里罗嗦、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使对手不胜其烦。(这一招是效仿学院派学者。)
6. 鱼目混珠法:在一本正经的言论中,突然插入一些莫名其妙的词句,搞得真假难辨,似是而非,其真实意义模糊不清,以搅乱对手的视听。(此招来历不明。)
7. 鹦鹉学舌法:故意模仿某人说话、写作或某种文体的特征,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意义却完全相反或者是彻底消解其原有的意义。多用于对经典的滑稽模仿和故意改写。也叫“滑稽模仿”。(如,在BBS里则是在跟贴中套用主帖的句子,篡改主帖的意思。)
8. 瞎子摸象法:故意将一个片面的逻辑和细枝末节的观点无限扩大,推向极端。(这一招是效仿逻辑学家。)
9. 唾面自干法:实际上就是玩弄矛盾修辞或悖论修辞,故意制造前后矛盾的观点,自我否定,甚至自我贬低。说白了也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这一招看上去很熟悉,好像是从当代某些作家和批评家那里学来的。)
10. 撒娇发嗲法:这是大话者的最后一招。该招数具有大规模杀伤性,等到此招用出,观者无不绝倒。(出自“小资”和“美女作家”,读者诸君大多领教过。)
文化游击主义
对于大话者来说,传统媒体的规则对他们没有多少约束力。他们更多地在时尚文化(诸如大众时尚、流行艺术、影视等)领域里发言,而且主要是以网络作为自己的根据地。他们采取游击战术,突袭文化广场,狙击文化名流,神出鬼没,从一个网站到另一个网站,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任何过往的文化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他们的骚扰和攻击。
大话在当下的写作格局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当下的写作一部分是文化“精英分子”自我感动的迷幻剂,另一部分是都市白领用来标榜品味和格调的文化胭脂,还有一些残余部分则是经院学术的陈词滥调。“大话”写作的文化颠覆性,使上述三种写作感到不适。看来,“大话文化”对现行的文化权力和秩序形成了挑战,或多或少动摇了他们的文化根基。
正因为如此,“大话现象”终于激起了文化权力机构和学院知识精英的恐慌和义愤。在“大话文化”面前他们找到了共同的精神嗜好和文化利益。板着脸的制度话语和哭丧着脸的经院话语,不约而同地将嬉皮笑脸的“无厘头”视为自己的死敌。他们将“大话”斥之为语言污染和精神垃圾,世纪末文化堕落的征兆,并呼吁民众抵制“大话文化”的侵蚀。一度是大话者的盟友的都市“小资”们,也别过他们的粉脸,以示自己的不屑。但他们却始终找不到一种有效的手段来对付大话者的文化游击战和“无厘头”话语榴弹。
“大话文化”成了一场单边的、没有同伴的话语狂欢。
然而,另一方面也由于大话的游击作风,导致大话的文化价值创造功能严重不足。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就像古代江湖上的绿林好汉,但他们更是一群行为怪异的强盗,剪径却不劫财。他们对主流的话语高地兴趣缺缺,并无与主流文化争夺话语权力的雄心,而只满足于在网络丛林里打打文化游击战,啸聚而至,转眼间又一哄而散。他们兼有痞性和侠性,时而像侠客,时而像流氓。人们无法将这两种特性加以分离,二者纠结在一起,构成了中国民间文化中的江湖主义的怪异传统。
大话瓦解和嘲弄主流文化的严肃性,摧毁了旧文化的根基,却无力在旧文化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一种充满活力的新文化。这是大话时代的文化的深刻矛盾。
由此看来,大话者能否将大话进行到底,还是个疑问。
BBS水木清华站 2002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