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华:海德格尔以存在论诠释范畴
《范畴篇》是亚里士多德早期的重要作品。其中许多概念和重要结论,在亚里士多德思想发展中,常被作为理论基础来论述其他思想。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一再引用《范畴篇》中的内容来说明存在问题。在柏拉图以及学园胶着于种和“通种”困境,对本体、思维和语言的关系一筹莫展时,亚里士多德的范畴为存在问题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思路。
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表给出了十个范畴,包括实体、数量、性质、关系以及地点、时间、姿态、具有、主动和被动。但在《范畴篇》中,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直接称它们为范畴,只是在《论题篇》中才说它们是“范畴的种类”。《范畴篇》经常用的倒是动词“kategorein”(指控)的被动形态,传统被翻译为“be predicated of ”,汉译为“述说”。“kategorein”的名词形态“kategoria”(范畴)即“predicate”(谓词)。
海德格尔认为,可以在存在者层次或在存在论层次上讨论范畴。在《古代哲学的基本概念》中,他划分了这两个不同层次的问题,并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实际是一种存在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存在着这样一门科学,它思考作为存在的存在,以及就自身而言属于它的那些特性。”海德格尔将这句话的核心内容理解为,这门科学“研究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只要这个存在者根据它的存在(Sein)而实有”。海德格尔在这里翻译的出入暂且不论。他把亚里士多德所说的“on”(存在)翻译为存在者(Seiendes)而非存在(Sein)倒也符合希腊文的原形,希腊文“on”在广义上就是指一切存在的事物。海德格尔认为,亚里士多德在这里提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研究领域,从而“一劳永逸地正式确立了关于存在的科学这种观念”。这门科学研究作为存在的存在,而其他的科学只是研究存在的某个部分。比如数学,研究的是存在者的量化的方面,几何学研究空间方面的存在者。
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亚里士多德虽然提出了存在问题,确立了存在论科学,但是有其含糊其辞之处。亚里士多德询问的是“作为存在的存在”的意义。一方面,该问题指向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要求本真地把握存在者;另一方面,它也可以是问那种本真地存在着的存在者,它作为本原产生出其他的存在者。在这个意义上,并不需要对存在进行明确的把握。而亚里士多德没有克服这种模棱两可。所以,哲学或者关于存在的科学对亚里士多德而言,既是第一哲学,也是关于最本真地存在的存在者的科学,即神学。但无论如何,亚里士多德已经具有了对存在自身进行追问的视域。这一点在他对古代哲学的评论中明确表现出来。他认为,这门科学研究最初的本原和最高的原因。古代寻求本原的哲学家,无论他们说万物的本原是原子还是元素,他们目的都不是探讨某种特殊的事物。这些本原作为万物的原因,都属于这种作为存在的存在。
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观点的意义进行了阐释。古代哲学家提出作为万物本原的元素,目标指向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而不是为了解释一个领域的存在者。用一种特别的存在者来说明存在者,和研究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是两个层次的问题。前者是存在者层次上的解释,而后者才是存在论的说明。因为前者研究的对象是某种具体的东西,是关于存在者的科学,而后者要探讨的是存在,所以是存在论。亚里士多德确立的第一科学所指向的是一种存在论的解释,而他的范畴论也是在存在论层次上被考察的。
亚里士多德称,“存在述谓一切事物”。海德格尔提出,这不仅仅是从逻辑和语言上说明存在是最普遍的范畴;更是从存在论上说明任何存在的事物被遭遇的时候,它的存在总是被领会了。那么范畴在这种存在领会中有什么存在论上的意义?亚里士多德说,存在在多种意义上被述说,这就是诸范畴。因此,范畴在本质上是“存在者存在的方式”。范畴在存在的领会中具有中枢作用。“存在在各个范畴的意义上被述说”,这句话包括了存在论上的存在自身和存在领会两个方面的内容。从存在论上来说,范畴是存在者存在的方式。而从存在领会上来说,范畴作为言说又是对存在意义的指示。通过这种指示,存在者的存在才能被人把握。范畴自身是单纯的,它必然首先和第一范畴“实体”有某种关系,才能有意义。这种关联表现在范畴的联结作用,即言说(logos)中。多个范畴共同构成言说,所以,存在本质上是一种共同存在。共同存在的存在者一起构成一个统一体,形成了不可分的单一存在。这种共同存在的特征通过“logos”的源始结构“什么作为什么”呈现出来,被人把握。存在、对存在的领会和语言根本上是一体的。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基于范畴的存在的多义性贯穿着统一性。存在的多种意义关涉着同一个基本的东西。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以这种方式解释存在的意义很欣赏。他提出,“实体”既是首要的范畴,也是存在的首要意义,还是一种普遍性。但是,这种普遍性不是种属意义上的普遍性,而是指那种指向一个样式的、不同于种存在于诸属差中的普遍性。比如,“大的”这个性质范畴,必然指某物是大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某物作为主体,则性质范畴就空洞而没有意义。因此,这种普遍性并不以取消“实体”作为本真存在的核心意义为代价。存在不是作为空洞的概念被人理解的,而是在切实的个体性体验中被把握。虽然亚里士多德也说十个范畴是“范畴的种类”,但这并不是把存在作为种属意义上的种。海德格尔在其存在解释中,反复强调亚里士多德的存在不是一个种;按照传统种加属差的方式,不能获得存在的定义。要把握存在,需要通过范畴的特征,海德格尔称这种特征为类比的统一性。
海德格尔对范畴进行存在论解释,目的仍然是把握存在自身。在他看来,范畴的存在论特征为把握存在提供了值得探索的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