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杨新跃|到底书生堪大任——刘安定先生诗鉴赏
杨新跃
与刘安定先生相识起缘于一个文化圈内同乡朋友的介绍,我这位朋友从事湘军文化研究,与同时是著名湘军研究专家的刘安定先生相识。他知道安定先生也是诗词大家,就把我平时写的一些诗介绍给了安定先生。他读后就与我联系,于是我才有幸结识了这位著名诗词人物。一来二往中我对他的称谓也从刘安定先生变成了安定兄,同时对他的诗作也渐渐了解,安定兄事务繁多,诗作基本为口占,特色明显、卓然有峥嵘气象。
诗首重情,安定兄好交游而重感情,有古侠者之风。与长者交能为圯上故事,与同辈交有倒履心态,与后进交能奖掖有誉。这些在他的诗中都有充分体现,试看这一首:
悼何光岳先生
哭公亦是哭湖湘,久读篇篇锦绣章。
台上无人知故国,田间有路到书乡。
鱼龙潜海斯文老,狐鼠多时史册黄。
白玉楼成凄冷夜,可怜邺架付沧桑。
何光岳先生小学毕业,曾务农数年,后自学成才,著述甚夥,80年代以来,出版了20多部历史专著,发表300篇研究文章,约计910万字。对民族源流史、姓氏源流史及炎黄历史文化等专业研究方面具有专长和突出成就,填补了中国姓氏文化学术空白。安定兄与何老曾有交往,所以这首悼诗极为诚恳真挚。首联开门见山,直揭题旨,谓捧读何老的锦绣著作,感叹斯人已去、感叹湖湘后继无人,不由为之一哭。次联感叹在位诸公只重政绩,而轻视文化建设,对本国本省之文化往往不甚重视,而此公躬耕之余,埋首书乡,却仍能锐意研究。颈联谓如今鱼龙已潜瀛海,狐鼠多居城社,徒然感叹斯文老去、史册泛黄了。尾联提到何老的藏书家身份,恐其故后藏书星散也。此诗用典遣事精到,造句用词老成,合逝者之身份,显一己之衷情,故而感人。安定兄其待人大抵如此,古云“如沐春风”,此之谓也。
安定兄的吊古缅怀之作也很有功力,举个例子:
谒薛福成故居,口占一律
庸庵一语上曾侯,丕振儒林朽气收。
未信文章终幕府,也纾良策固金瓯。
吴中门第台垣重,使节声名国步稠。
到底书生堪大任,西风渐已拂神州。
薛福成,字叔耘,号庸庵,江苏无锡人。 此诗是对薛氏一生的高度概括,诗笔简约,内容丰富。薛不习八股,讲究实务,故而能以一篇《上曾侯书》获得曾氏器重。又以《治平六策》、《海防密议十条》等文名动朝野,既为解决国家的实际困难提出了良策,又让自己脱离了幕府身份,从而实授浙江宁绍道、湖南按察史等职。出生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的他,逐渐获得了朝廷的重视,终于在1889年派为出使英、法、意、比大臣。尾联不胜感慨,认为像薛氏这样的书生,确实能当大任,正是在他的履职实践和著作影响下,西方的一些先进思想和科技才得以传入中国。如此佳作,竟为一时口占所得,刘先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捷才。
“到底书生堪大任”,这种积极的入世情怀、强烈的对文人身份的认同感以及自信态度充溢在安定兄的诗作之中,与千百年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情感背道而驰却相辅相成。读他的诗,最大的感触就是那浓厚的家国情怀与责任担当。试举一例:
登大观楼即兴
眼底奔来信有边,平生久仰是长联。
布衣我亦如孙某,欲占滇池一片天。
“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恍惚见到了几百年前的孙髯翁与今天的刘安定在大观楼前面对五百里茫茫滇池融为一体,披襟岸帻把酒凌虚。在他们的心里毫无疑问有着千百年来文人一脉相承的强烈责任感:大好河山、舍我其谁?对文化、诗词事业深刻执着的关切与休戚相关的责任感也无时不在的出现于安定兄的诗词里。在乙未清明前,安定兄抵河南巩义杜甫故里,于诗圣堂前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觉潸然泪下,即时口占古风长句,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
更兼人爱老干体,颂圣逢迎何时已。
灾梨祸枣满天飞,岂知诗是吾家事?
欲向蓬门哭一回,复悲谁识吾心灰。
掩面失声斜阳里,同行归去只相催。
对诗词界现状的担忧令诗人悲恸不已,然而“诗是吾家事”,安定兄坚定地把责任担当放在肩头,没有一丝丝犹豫,也没有一丝丝所谓的谦虚。这让我不禁想起湖湘文化对近代湖南人的影响,传统式微、文化危殆,士君子敢不奋起?
责任与担当是安定兄精神的导向,而行动与实践则是他昂首的本钱。安定兄多年来不辞艰辛、披肝沥胆,满腔热血化作一本本文化、诗词著作。多年来他已经出版著作多部,其中《八指头陀生平年表简编》《诗僧故里》《读山》《湘潭谭半农先生诗集笺注》在当地影响相当大。他与胡卫平等人合著的《湖南历代文化世家传—湘乡曾氏卷》被收入湖南省委重点文化工程《湖湘文库》,并被定为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他主编当今国内唯一公开发行的诗词类报纸《诗词》报已达十年之久。他参与了当今几乎所有研究曾国藩的机构的研究刊物。各类学术文章更是随处可拾。
对文化以及文人遗迹的探寻,安定兄也是不遗余力,仅今年短短几个月,安定兄就邀我多次参与探访,如王闿运墓地、湘潭晚清诗人谭半农故居墓地的走访。有诗为证:
乙未春,与谭氏后人谭侠姑、陈闯勋、陈克理等及读山诗社赵志超、张笃庆、杨新跃、蔡克修、周迅诸君,凭吊谭半农先生墓地,杨新跃兄先成七律一首,步其韵,奉和于次。
已无小径到灵台,岂受红尘半点埃。
勋业休从青史觅,文章未许土中埋。
夕阳乱射寒鸦色,老树颓余劫火灰。
莫道诗人终不朽,横塘释耒见谁回?
注:谭氏诗集分《横塘渔唱》和《释耒草》。
谒南岳大善寺,访八指头陀旧迹未果
慧思一脉事斑斑,曾忆头陀此掩关。
顶上流云如梵卷,眼前寿岳是家山。
诗魂已共梅花老,雁阵还随佛号还。
忽见庭前黄叶落,莲枝映水现慈颜。
甲午仲夏,抵湘阴法华寺礼佛,此处乃八指头陀祖庭矣。有感而口占二绝
阳雀湖边耸法华,读山从此着袈裟。
至今浩浩洞庭水,犹带潭州五彩霞。
照水祥云护祖庭,依然法脉有余馨。
白桃花瓣飘飘去,唤取鱼龙共诵经。
此类诗词在安定兄的作品中数不胜数,其共同特点就是在浓烈的家国情怀支撑下抒发对前贤的敬仰与追随、对诗词的坚守与担当。家乡这个在浩如烟海的古诗词里千万次出现的词语,被安定兄赋予了新的内涵:那就是把对家乡的热爱与眷念化作对故乡的坚守和故土文化的传承。
安定兄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县杨嘉桥镇,这也是晚清著名的诗人、一代大儒王闿运以及中华佛教总会首任会长、著名诗僧八指头陀的故乡,更巧的是安定兄还与王闿运同月同日出生,两者相隔一百四十二年。我们且看此诗及其小注:
年将不惑,偶有感怀
细数光阴至四更,忧思不惑已将迎。
文章写罢何人卖,意气灰时世事明。
兰纫当然轻野草,月华未必识长庚。
算来一点诚堪慰,我与壬秋同日生。
自注:余生于甲寅,痴长四十载,一无所成,徒为愧疚。吾乡先贤王闿运(壬秋)先生为吾生平偶像。先生长吾一百四十二岁,所幸我与先生皆诞之于辜月下旬壬日,堪为一笑。
诗中把身为文人的自傲、自豪、辛酸以及担当非常恰当的表达出来了。“我与壬秋同日生”,是的,同乡的王湘绮、八指头陀无时不在激励、鞭策他日以继夜、风雨兼程地跋涉在文化这一条坎坷路途上。同时,毫无疑问,安定兄内心也一定以这两位先贤自许。假如没有这种自豪自信的情感作支撑,没有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安定兄肯定不会取得如今的成就。
文化、诗词是个清淡事业,投入的是无休止的时间与精力,收获的只能是精神的慰藉和满足。况且安定兄又爱书,见好书就买,藏书已逾十万册,这几乎花去了他的全部收入,且看他写的几首淘书乐(仿竹枝调),从中来体会文人的辛酸与快乐吧。
一
善本淘来眉眼舒,排排邺架梦中居。
他年我若有钱了,尽把金钱去买书。
二
好向同人说有无,藏之高阁又踌躇。
忽然半夜心惊起,牵挂前天被借书。
三
漫道匆匆在旅途,出门归日满箱书。
伊人噘嘴还生气,手信依然一点无。
四
书和堂客比何如,此事来时气转虚。
堂客和书由我选,不挑堂客只挑书。
五
日日徜徉望五车,灾梨祸枣又何如。
某人向我求心得,不喜新书喜旧书。
尽管经济拮据,安定兄仍然十多年坚守《诗词》报阵地,历尽艰辛、苦与周旋,维持着这一份全国唯一的诗词类报纸,为诗词留下一方净土、为诗人保留一份希望。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安定兄还在家乡组织创办了以八指头陀俗家姓名黄读山命名的“读山诗社”,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再度苦心孤诣树起湘潭诗词界的一面旗帜。世间劳心劳力之事,安定兄得其一、复得其二。安定兄壮哉,大丈夫当如此;安定兄勉哉,大丈夫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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