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东:什么是“新戏要老,老戏要新”

“新戏要老,老戏要新”是一句古老的戏谚,其中有深奥的哲理。京剧之所以号称国粹,正是在诸多名家不断改革、创新,才会使京剧的文化品位日趋提高,达到完美。

“老戏要新”应该是把不合理的、庸俗腐朽的东西加以删改。最值得提起的是上世纪30年代,梅兰芳先生在《霸王别姬》“南梆子”中,有一句唱词是:“----轻移步,出帐外,中庭站定,---”。后来改为:“----荒郊站定---”。在“二六”中原有一句唱词是:“---佐君清兴,舞婆娑,----”,后来改为:“-----解君忧闷,舞婆娑,---”。这样的改动显然要高明得多了。

陈大濩、李少春、孟小冬曾被称为“余派三杰”。陈大濩在余派唱段中,至少有两处的改动是值得赞许的。在《击鼓骂曹》最后的“西皮散板”中,一般的唱词是:“----丞相安心宝帐坐,披星戴月奔江河,---”,对曹操颇有奉承之意,思想转变太快而不合情理。陈大濩的唱词是:“弥衡此来错又错,趁此机由脱网罗。----”。这种改动是不是更好一些,有待进一步研究。

在传统戏《搜孤救孤》的“二黄原板”中,一般的唱法是程婴主动陈述自己是:“贪享,荣华,图富贵----”,在此段的最后才说明自己的委屈。陈大濩则在此句的前面先加几个字如:“都道我哇,贪荣华,图富贵----”,这样的唱法似乎更明确而通情达理。

戏文不但要求压韵、上口,而且必须要文理通顺,词意明确,才能博得大众的喜爱。但是流传下来的戏文中,仍存在某些瑕疵。卑人偶见某些有识之士进行的一些小修改,颇觉新鲜,这是值得欢迎的。

在《捉放曹—宿店》“二黄散板”的唱词中,最后一句大多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空恋花”,后半句的涵义十分模糊。近来听到青年演员李博在饰演陈宫时,唱道:“---流水无情恋落花”,词意似乎明确多了,显然这是遵照谭富英先生的唱词,令人钦佩。

在《连营寨—哭灵牌》中,刘备哭三弟时,大多唱:“---长坂坡前,喝断了灞桥”。灞桥应该是在西安市附近,或在河南省许昌附近如《灞桥挑袍》,而长坂坡则在湖北省,“灞桥”用在此处,令人费解。奚派老生王小蝉在演此剧时则唱:“长坂坡前,喝断了当阳桥”,这与乔玄在《甘露寺》中的唱词:“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相吻合,这种改动似乎更合理,值得称赞。

“的”在普通话中大都表示“所有”,此字在小学生作文中也都会正确应用。然而在传统京剧的唱词中,有些地方用“的”显然是多余的。例如:“我一人能挡百万(的)兵”(见:穆桂英挂帥);“公主赠我(的)金鈚箭”(见:四郎探母);“也曾赠过你(的)大红袍”(见:哭灵牌)等等。这些“的”字显然是多余的。不少名家例如李玉芙女士在演《穆桂英挂帥》时就没有多余“的”,文句简洁而高明。如果把“的”改成“敌”,而不改曲谱,势必把“敌”唱成“倒字”。特别要提出的是梅兰芳大师67岁饰演”穆桂英挂帅“时,可能是李少春饰演的杨宗保(挂黑三)。梅葆玖演出此剧时,饰杨宗保者有梅葆玥、谭元寿,均挂黑三。在李玉芙女士演《穆桂英挂帥》时,有些(至少曾有两位)小生演员饰杨宗保,扎靠,不带髯口,与杨文广并站台上,俨然是“孪生兄弟”一般。这样的“改革创新”令人啼笑皆非,值得我们深思。

《穆桂英挂帥》中,在挂帅出征一场,众多的演出是:寇准前来送行,把杨文广誇了又誇不算,还对杨宗保说了几句:“----依我看来,比你这作老子的可强得多呢!”(见《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教材》九卷,268页;及《京剧曲谱集成》第八卷,347页)。作为官职很高的长者,当着众多大将,把作为副帅的杨宗保羞辱得无地自容,是有失身份而很不应该的。近来看到于魁智在饰寇准时,就把此句删除了,显得高明而令人佩服。

奚派名家欧阳中石教授是奚啸伯先生的入室弟子,仅在《白帝城》一剧中的唱词,就有多处小的改动,例如在“二黄慢板”中大多都唱:“恨不得,把吴狗,倾国灭尽-----”。中石先生却唱:“实指望,下江东,把东吴灭尽,----”。

《龙凤呈祥》虽是一出传统老戏,应该看到 当时的编剧者,为了适应当年观众的文化水平,取悦小市民阶层的低级趣味,在剧中加入不少歪曲的情节和噱头,却缺乏高雅的幽默和诙谐。本想博得观众一笑,但使人却欢乐不起来,反而使文化层次较高的观众陷入一种尴尬和难堪之中,使青年观众莫名其妙。

例如乔玄身为东吴太尉,本来是极力主张孙刘联合抗曹,很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却被描绘成一个受管家乔福左右,贪图小便宜,先“受禄后立功”的说客,接受了刘备的厚礼,才送给刘备染胡须药。加之贾化的丑化表演,拙劣的用兵架式,完全丧失了东吴国体,把“鼎足三分”的东吴描绘成尽是庸俗无能的碌碌无为之辈。汉室后裔刘备在国人的心目中,是桃园三结义的首领,是大仁大义的化身,他久经战场磨练,胸怀大志,爱民如子,知人善任,能屈能伸。曹操在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时,唯恐刘备将来会与他抗衡,虽千方百计拉拢与限制,但最终仍然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刘备堪称三国中之英雄人物。在甘露寺一场中,当“听说一声有奸细,吓得刘备魂魄飞”时,演员真能把刘备演得软瘫在酒席桌下,跪地乞怜。在入洞房见到刀枪时唱“人言子龙有胆量,今日看来也平常”。甚至于在与孙尚香成婚之后,把刘备演成真心实意地贪恋酒色,对赵云说:“孤是不回去了哇!(军中大事)自有先生料理,难道说他吃粮不当差吗!——想是你一个人有些闷倦,叫她们唱上一段,与你解闷吧!。这些歪曲的情节和拙劣的表演,不但破坏了剧情,也严重损害了剧中人物的形象。广大观众为了听上几句哙炙人口的唱腔,对于这些噱头是可以谅解的,也不屑一顾。奇怪的是当前不少“有文化”的中青年演员,仍然亦步亦趋地照搬某些庸俗套路,岂能称之谓“高雅”。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在“龙凤呈祥”中乔福反复说的一句话,应该是“防而有备,多加小心”。不少演员却唸成“防而不备,备而不防”(见钮骠主编:京剧选编第4集163页),或“防而不备,呃,多加小心!”(见戴趾仁、许锦文整理:京剧曲谱集成,第七集125页),后两者都有文字依据,其涵义莫名其妙。因为此处“备”字的解释很明确,是“防备“、”设备“,那么“不备“、“不防”就是很不应该的了。据说此“演出路子”要拍成电影,留存后世,岂不贻笑大方。如果改成“防而有备,备而不妨”是不是合理一些?

在《龙凤呈祥》中,出身高贵的孙尚香把自己比作“仙女会襄王”这种“野合”,似乎很欠妥当,此点早有人匪议。近来听到王艳在演孙尚香时唱:“今朝淑女配天潢”,令人耳目一新。“淑女”指贤良美好的女 子,如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见诗经:关雎篇)。天潢乃星官名,《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天 文志》中均称“天津星”为“天潢”,但古代把皇室的分支均称天潢贵胄,用在此处是非常恰当的。

在传统戏《红鬃烈马》中, 前辈艺人传下来的东西固然宝贵,应当承认,其中也有不少地方粗疏而不精,甚而是糟粕。例如,在《大登殿》中,多位名家不唱“平贵男”,而唱“薛平男”,似乎不太合理。薛平贵作为国王回到武家坡,竟然是“头上整整沿毡帽,身上抖抖滚龙袍”,这是什么打扮?穿着龙袍单人独骑跋涉千里合适吗?如果改成“征战袍”,是不是更好一点。当薛平贵讲出:“---西凉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孤坐银安---”,说明他已当了西凉国王。作为相府千金、知书达理、性情高傲的王宝钏,应该意识到这是“投敌叛国,要被杀头的”,不该口称“万岁”而马上跪地讨封。按她的身份和性格来讲,不应该有低俗的想法,如唱词所表达的:“—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到她国住几年”。近来刘桂娟在演此剧时则改唱:“宝钏苦守寒窑内,她银衣裹玉伴驾前”,这样小的改动似乎也高明得多。

但是,“老戏要新”也要有个原则和尺度。近来看了几出号称可作为“泽被后世的传世工程。----不仅将传承一批经典,留下一批精品,---”的“像音像”剧目,大开眼界。我对京剧可以说是一知半解,不便作更多的评说,也无能力作理论上的推敲,直觉得某些改动有些别扭。京剧的服装是程式化的,例如杨延昭虽唱“---论功劳才挣下这玉带紫袍---”(见《辕门斩子》),却照例常穿白莽袍。通常演《三堂会审》时,刘秉义挂黑三,穿蓝官衣。潘必正挂苍三,穿红官衣,已成惯例。这次赵秀君演出的《三堂会审》中,上述两人都穿红袍。这个戏非是在节日演出的“应景戏:满堂红”,而是“像音像”要作为“传世工程”,是否意味着这就是“样板”?在传统戏中,旦角的甩发都是垂在左肩。这次刘桂娟在演出《六月雪》(剧本的瑕疵已有另文)时,窦娥的甩发是摆在左右两大绺,蓬松对称而难看,这种革新的理论根据何在?是否要推广应用到:苏三、雪雁、以及赵艳容的身上,有无必要?

“新戏要老”即要“京剧姓京”,而不能“脱胎换骨”。前些年崇尚“大制作”、“实景”、杂技、或交响乐等,劳民伤财难得推广。在有些新编剧中,不带髯口,改用话剧的粘鬚,其表演当然要废除捋髯、半捋髯、双捋髯、甩髯、搂髯、推髯、托髯、荡髯、吹髯、掏扎等等基本功。还有的“名家”宣称要删除武场的锣鼓,当然也得把“走边、起霸、亮像”等删除,美其名曰“新京剧”。甚而在注重“写意”的京剧中,在某些剧目的最后,要“死”而不“死”;用大段唸白,抒发感情,类似“话剧”等等,这种革新是进步还是破坏,自有公论。

毛泽东主席很喜欢看京剧,根据《王芳回忆录》记载,毛主席曾说:“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文理不通,既然离开了洪洞县,怎么还在大街前呢?应该是:“苏三离了洪洞监”,或者是:“苏三要离洪洞县”才比较合理。毛主席还说:在《空城计》,诸葛亮唱:“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也不太好。“埋伏”和“兵”是一个意思。应该是:“内无有埋伏外无救兵”,或者:“既无有埋伏又无救兵”,说明他也是主张“老戏要新”的。

以上这些举例不一定正确,也不一定恰当,但值得思考的是传统京剧不应该墨守陈规,不要强调“原汁原味”。在保留京剧的优秀程式、优秀特点的前提下,为了提高京剧的文化品位,作细微的改动是合理的,也是很必要的。

(本文发表于《京剧票界》2015年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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