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福贵归来
余华 的《文城》,讲述了一个人和他身边人命运的悲剧故事。我的脑海里萦绕着一个问题:林祥福身上俨然有福贵的影子,那么,他是否比福贵幸运呢?表面上看,他比福贵要幸运很多——福贵一生中饱尝不断失去之痛,父母病逝,媳妇贾珍、女儿 凤霞 、儿子有庆、女婿二喜、外甥苦根又先后离世,最终他与一头牛孤独终老;而林祥福虽然失去妻子,却收获女儿和财富,坐拥476亩田地,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命。
余华的小说,载着中国人的乡愁,往往绕不开三个关键词,记忆、苦难、命运。他的笔触出入现实,紧贴人性,如他在一次演讲中所说,“我只知道人是什么。”那年我去大学城做阅读讲座,互动环节关于“影响人生最大的一本书”,其中有三分之一同学脱口而出的是余华的小说。有个大一女生的分享令我记忆犹新:读高三时奶奶突然去世,她复习不下去,从图书馆借来《 活着 》一书读,自己哭得像个泪人,第一次体会到生命至痛,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精神力量。也有人觉得,余华的小说太沉重,让人不敢睁眼直面。其实,不敢直面的是自己的内心。
在我眼中,余华是讲述故事的高手、刻画心灵的捕手、勘探人性的老手,他的小说拥有“以痛止痛”的精神疗效。从《活着》到《文城》,从福贵到林祥福,主人公姓名里照例都有个“福”字,暗喻着余华的深意——氤氲上天赐福的恩典,传递芸芸众生的祝福。但是,始终不变的是他的叙事哲学,“文学是要让人活的,而不是让人死。”同时,我也能够感受到余华的精神飞升以及人物的“改头换面”,既有艺术的穿透力和审美力,也有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浓墨重彩。
《文城》的“男一号”是林祥福,“一个身上披戴雪花,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他出生地主之家,5岁时父亲去世,19岁母亲去世,与管家田大和四个儿子过活,迟迟没有娶到媳妇。一对自称兄妹的男女借住,女子叫 小美 ,男子叫阿强,从此改写了他的命运轨迹。毫无疑问,小美是当之无愧的“女一号”,她与林祥福成婚,生下女儿后再次逃跑,去找阿强。林祥福忍受创痛,带着没有奶水的女儿踏上寻找小美的征程,后来在溪镇落脚。林祥福经历过拜师学习木匠手艺、与陈永良合开木漆社、去营救商会会长顾益民被杀,女儿林百家被送到上海读书,对父亲去世蒙在鼓里。作者采取“正篇+补篇”的谋篇布局,层层悬念,令人手不释卷,不禁一气读完,但是,字里行间所抛掷出的精神困境,恍若穿越时空砸过来的人性拷问,引人久久沉思。
“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从宇宙层面看,生命如蝼蚁,似微尘,若浮萍,无所归依。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一个人的命运就是另一个人的轮回,没有人能够置身度外;以个体论,没有一种生命是多余的,没有一种生活是可惜的,生老病死,就是人生本质。因此,漂泊、寻找、失去,便是永恒精神课题。只不过,在《文城》里得到唯美而诗意的展现,指向人格尊严。
延续以往的叙事策略和精神底色,余华在小说中多次写到人物的“死”,如果说这本书与其以往的作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加凸显了悲剧性和历史性。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余华的精妙之处在于,一边毁灭给人看,一边给人找寄托——自然的帮助,大地的托举,这样不至于使人物走向绝境。譬如,过河时女儿被龙卷风刮走,仰仗树枝的托举逃过一劫,失而复得,他念念不忘那头红缨飘飘铃铛声声的毛驴,想到家乡的田地和宅院,去给土匪送枪支和赎金时他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在给女儿的信中最后写道,“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写完后他又用墨汁抹去,愈加彰显乡土情结。另一方面,悲剧的内核是诗,是歌,如诗如泣。作家 陈彦 说过,“当喜剧开幕时,悲剧就诡秘地躲在侧幕窥视了,它随时都会冲上台。”悲剧与喜剧从来都是交相辉映的。可见,悲欢离合,人情冷暖乃是常态。这一点在林祥福身上着墨较多,他临死的时候也是保持站立姿态,“他微张着嘴巴眯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灭时,他临终之眼看见了女儿,林百家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来。”还有,顾益民被匪头张一斧绑架,各种酷刑轮番使用,被逼无奈,他蘸着自己身上的鲜血,屈辱地写下一封血书,请求溪镇民团交出所有枪支,以赎回他的一条性命。张一斧嘲笑道,“人已歪歪扭扭,写出的字还他妈直着!”读来让人百感交集。
小美的命运串联起全书的线索,抑或说她才是真正的“文城”。书中写道,“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乱,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寥寥几句,概括出大时代背景下人命卑贱如草芥。小美原名纪小美,她从西家村来到阿强家当童养媳,八年后成为阿强的媳妇,先后两次犯错,第一次是偷偷试穿婆婆的花衣裳,被婆家判为淫荡罪名,第二次是偷拿婆家的铜元,帮二弟还弄丢的钱,被婆家判为偷盗并写了休书,赶回娘家。如果没有阿强亲自登门接回小美,如果不是阿强带着小美远走高飞,这个故事就会变得平淡无奇。
史铁生 说过,“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他又追问,“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或许,他的“写作之夜”就是他的救赎。余华通过小说告诉我们,救赎就在因果轮回之中,就在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会嵌入骨血的活着里。小美撒过两次谎。回娘家时,她谎称自己婚后两年无法生育;借住林祥福家,她谎称与阿强是兄妹。她有过一次弥补的机会:当林祥福带着女儿在溪镇上挨家挨户敲门,用铜板换奶水给女儿时,家里女佣告诉过她来了这样一个背着孩子的外乡男人,她忐忑回避,拒绝认亲,酿下最大的罪孽。命运这位超级无敌魔法师,总会在不经意间出手重锤,在一次龙卷风冰雹灾难洗劫后,她和阿强、佣人都被冻死在广场上。“小美的脸透明而破碎了,她垂落的头发像是屋檐悬下的冰柱,抬过去时在凹凸的冰雪上划出一道时断时续的裂痕,轻微响起的冰柱断裂声也是时断时续。小美透明而破碎的清秀容颜离去时,仿佛是在冰雪上漂浮过去。”看到这里,没有人不为之落泪。在人类的孤独语境中,每个人都是殊途同归:当管家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出溪镇北门,林祥福与小美以另一种方式“重逢”,“林祥福很多次来到西山,他与陈永良爬上西山俯瞰溪镇,他怀抱林百家,然后是手牵林百家,再然后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后,父女一起爬上西山,可是他从未到过这僻静之处。小美长眠十七年之后,才在这里迎来林祥福。”
从林祥福和阿强身上,我们都能影影绰绰看到“福贵”的影子。当福贵归来,余华带来的是和生命的感动和巨大的悲悯。有正义,有忏悔,有泪水,更多的是爱——无声的爱,如歌如泣,和着毛驴的铃铛声、木漆社的敲打声、万亩荡的呼啸声,吹向无尽的远方。“车轮的声响远去时,田氏兄弟说话的声音也在远去,他们计算着日子,要在正月初一前把大哥和少爷送回家中。”这是小说的结尾,点睛出作者的精神重心:故乡是最硬核的核,一个人,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最终要回到故乡,回归大地。这种回归何尝不是精神的回归呢?
来源:齐鲁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