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稀饭
稀饭并不难做,但无论如何还是家乡的好吃。我想,这也难怪,因为家乡的稀饭除了米和水,还熬进了天时地利人和,调和了游子对家的依恋……
老祖母最擅长煮稀饭,清冽的山泉入锅,待水稍温,次第加入自家产的大米及红薯、南瓜等菜蔬,煮熟后就着四川泡菜吃,清香甘甜,入口即化,百吃不厌。大米有讲究,需用川东北地区所产的籼稻,此稻最适合煮稀饭,其温软而富有黏性,入口化渣。讲究些的人家,会略掺入些许糯稻以增加黏度,但不可用粳稻煮稀饭,粳稻太硬而少黏性,煮出来的稀饭水米难以交融,不好吃。煮法也有讲究,大米入锅后需在炉膛内添加硬柴,迅疾以大火煮熬,水沸过十来滚后,退去硬柴,以文火徐徐熬之,烂到何种程度,依个人口味为度。
这样的稀饭许多地方都煮,都吃,但像我家乡那样每日三餐中有两顿都吃稀饭却很少见。吃稀饭其实是不得已的办法,位于川东北地区的南部县,因为地少人多,民生贫苦,曾有童谣曰“阆(阆中) 南 (南部) 盐 (盐亭),最苦寒”,在市场经济尚不发达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就不得不如此办理了。农村人哪里舍得用白花花的大米蒸干饭,在老辈人眼里,不要说干饭,就是煮稀饭不加入红苕、南瓜等粗粮,或者煮得太干,都算是不善持家的浪费了。
我在乡下喝稀饭长大,就个人的感受来讲,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离开家乡到城里工作,都并不以吃稀饭为苦事。直到现在,一段时间吃不上稀饭,还会觉得缺少点什么!可见当时一般乡民的生活贫则贫矣,但并未有苦意。
在四川,有许多菜蔬杂粮可做出不同的稀饭来。苕子、红苕尖、红苕、青菜、大白菜、莴笋叶、油麦菜、冬寒菜、南瓜、四季豆、豇豆、嫩苞谷、绿豆、黄豆、红豆、高粱米等无一不可用来煮稀饭。以大米为主料,加添一种、两种,甚至数种菜蔬杂粮同煮,四季变化,稀饭也随之变化。就是米、水、菜蔬这样的简单组合在勤劳的主妇们手中可以幻化无穷,真可谓饭中有乾坤,碗里日月长!
春回大地,万物伊始,一切还在萌动,这个时候稀饭的最佳配料便是酸菜。酸菜又分为活酸菜、干酸菜两种。制作酸菜取材广泛,理论上菜叶均可,但以青菜(又称苦菜) 和萝卜菜为佳,洗净后煮至三四分熟,捞置瓦缸内压紧,待其自然发酵,颜色变黄即可。好酸菜在缸里能搁放数月,此所谓活酸菜也。
晨起,主妇从瓦缸内捞出活酸菜两大碗,用井水反复淘洗数次,直到发酵的菜叶丝滑感全无,置案板上细切成末,挤干水,团成球状备一天之用。稀饭熬过数滚,加适量酸菜再煮至米开花就可食用了,柴火煮的酸菜稀饭酸甘可口,不用其他小菜下饭就可吃上两三碗。干酸菜的制作则多一道程序,将活酸菜从缸内取出,挂在堂前屋后的晾衣绳上晒干,便可收贮经年,食用时热水浸泡后细切即可。与活酸菜比,干酸菜口感更筋道,更具风味,但酸度略减。
夏日炎长,农家妇女便会做米茶饭供一家之饮,米茶饭乃稀饭之变种也。料当酷热,辄取自家所产籼米一小碗,下锅干炒至焦黄而不煳,以井水一锅熬煮,等到米粒中间开花即好。放凉到午后,舀出来一家人分喝,入口稍感焦苦,味不甚佳,但确有解暑之效,这样的做法颇合道理,籼米炒黄后再煮,可以减少胶质,加上其焦苦味,自然爽口止渴。
冬日天寒,煮一锅油稀饭,家人共享,亦是农家之极大乐趣。米的比例较一般稀饭略大,沸腾后,加入切成丁的腊肉和萝卜同煮,待将熟时,加寸段的蒜苗,如果吃得辣,还可取几个干红二荆条辣椒切成丝放入稀饭里,熬成稠粥,撒少许盐即可。随吃随添,辣冲甘滑,暖心暖胃。人们很难抵挡油稀饭这样的诱惑,食量往往较平日增加一倍以上。记得吾乡每年腊八节,并不煮腊八粥,而是吃油稀饭,讲究些的人家则以腊猪排骨代替腊肉,煮出来的粥吃起来味道更佳。
我私下揣测,南部县乡音“腊八”与“肋巴”(读若 lia ba,指排骨) 相近,遂以肋巴饭应腊八节了,此亦是别处不见之习俗也。
梁实秋先生在《粥》一文中说:“台湾消夜所谓'清粥小菜’,粥里经常羼有红薯,味亦不恶。小菜真正是小盘小碗,荤素俱备。白日正餐大鱼大肉,消夜啜粥甚宜。”大约台湾的“清粥小菜”是在乎菜不在乎粥的。如今,老家县城里的许多稀饭店也均有“荤素兼备”的各样小菜,多至数十种亦不觉稀奇。但我孩童时吃稀饭,却是真正在乎饭不在乎菜的,因为基本上没有什么菜下饭。佐餐所有的只是各种泡菜,同样随着季节不同,有泡萝卜、泡豇豆、泡四季豆、泡辣椒、泡卷心菜、泡黄瓜等不一而足。“大户人家”顶多加些咸鸭蛋、皮蛋、煮鸡蛋而已。用馒头、包子、花卷等物下稀饭,那就非得是公家的食堂不能备办了……
(原载《四川烹饪》2020.06 编辑: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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