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

阿旻,迷惘是一种毒素。琼泽倚着栏杆对我说。
我们站在一幢高楼上的露台。天气很好,阳光朦胧,风轻轻吹拂,飘来一阵青杏的味道。琼泽的眼睛玲珑地看着远方,他的眼白与眼黑像是牛乳与黑米粥一般交融在眼睛里,散发着牛奶的清香。从露台往远望,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楼群。粉色的、白色的、青色的楼体宛如一个个美丽绰约的女子。以及众多低矮的平房、道路。如果将那么多高低有致的条状建筑压缩到一张平面图上,就像统计表格中的柱形图。
我说,站在高处朝下望就有一种想要往下跳的感觉。琼泽说,用不用我来推你一把。我说要跳一起跳。我可不和你一起跳,他说,你最近在读什么书。我说,手头有很多书,周作人全集、聊斋志异、追寻逝去的时光什么的,拿起哪本就看哪本。可惜读书的时间也很少。他说,要是在一个雨天,拿起一本聊斋或是周作人什么的,坐在藤椅上,熏着香,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细细地品读,想来是很好的。是相当好了,我称赞说,要是有红袖添香就更好了。
高楼下面的人来来往往着,那边一个公园里的假山旁,几个孩子在圆形水池边往水枪里灌水玩。他们奔跑着,笑闹着。欢笑声很渺远,几乎是我想象出来的。
一道袅然的蛛丝飘过来。我用手撩开。琼泽说,最近你看了什么电影吗。我说,我不怎么看。他说,我差不多都看过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不如今天再去喝酒吧。我说,前天你喝成那个鬼样子,裤带都松了,躺在那里,口里说着胡话。今天又要喝。他说,你说的是我吗,我有那么狼狈吗。是啊,你喝醉了就都忘记了。我记得你反复地叫着青梅,是你喜欢的女孩吧。他说,是啊,我是喜欢她。可能有人比我更喜欢她,但没有人比我更能懂得她的美。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释放出一种特别的光芒,像是花苞绽放出来的一刹。我说,她是什么样的美呢。他说,这么说吧,比方有一条溪流,它流过长满花的山涧,受到过母鹿温存的注视,倒映过灿烂的阳光,一直流到你面前,潺潺湲湲的,让你感觉到很舒服,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你猜想到这是美,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美。而我就能一眼看出来它是经历过了怎样的美的陶冶。也许我在这方面有迥异于常人的天赋吧。所以要喝酒吗。他又将话题收束到喝酒上来。我说,喝,为你敏锐的洞察力也要喝。
风像绸缎一样软,披在人的身上。阿旻,你知道吗,琼泽问。我反问,知道什么。他又说,没什么。我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到底是什么呢。他哈哈地笑了。他笑起来就像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又说,对了,有时间还可以去骑行。就骑着车子像是风一样,什么都不在乎。我说,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吗。他说,人活在这世上,就像草木度过一个秋天,有什么好留恋的。我说,你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和我一样。他的眼睛里仿佛飘着雾气,朦胧着难以言说的哀伤。琼泽,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想变成你。变成我吗,他说,可是我也许只是一个空壳,就像蜗牛蜕下的壳一样。我说,这让我想起吃剩的花甲壳,不过你总不见得就是这样。
他倚在栏杆上,说,如果这也是跨栏中的一根栏杆呢。你说从这里跨栏吗。是啊。跑酷大概可以吧。跑酷也有很多人死去了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猎奇、刺激还是魔魇。也许比我们还要悲观,也许是兴奋得过了头,是用生命来和未知赌博,是生命的桥梁横在死亡的悬崖。不过又有谁知道呢。
我们所在的露台之高足让人眩晕了。站了一会,体会了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我们像是凯旋的将士般退回到露台中央。露台中央就像是天地中间一样。中间有一张石桌,旁边环绕着数张小石椅。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副象棋,摊开在石桌上,我们下了两盘,一胜一负。一阵风卷来,将一个象吹到椅脚,他去追,风又将象吹到栏杆边沿。他一伸手,却将棋子推下楼去。他撅着嘴回来,说,象自尽了。于是他收起棋子。他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我说,没什么的。他说,我也知道没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一些不舒服。我一天中的情绪变化很大,有时候显得莫名其妙,有时候突然很兴奋,有时候心情就异常低落。我大概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你需要一个轨道,你就像一辆四驱车,我说。他笑了。
我们都是没什么阅历但又多愁善感的人呐,我说。他说,不瞒你说,这段时间我很迷惘,就像中了毒一样。就像江湖上的大侠被人下了毒一样。我越迷惘就越感到自己是一个大侠。我用鼓励的口吻说,也许你就是大侠呢。你要相信自己。毕竟你是这样与众不同。他说,我不仅想做大侠,还想做皇帝,我很喜欢做皇帝的感觉,底下的人整整齐齐地站着,像切得很方正的豆腐块,山呼万岁。不过我做皇帝大概也会是一个荒淫的皇帝吧。然而那也是一个梦,想象的有多美丽,现实就有多落魄。现实中的我狼狈得要命。有时候我看自己可怜得要哭,真是一个可怜虫。可是能怎么办呐,难道一个人还会有第二种命吗。还有第二种不受限制的自由吗。我们不过是天地中间一个傀儡罢了。但什么操纵着我们呢。啊,我感觉自己刚才有些语无伦次,还有些言不及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你大概也不知道吧。这时候我就像一个不经意间听到武功秘籍或宫闱秘事的人一般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嘿嘿地笑了,拍了一下我说,我就知道,就算我们什么都说了,其实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将一张纸折成飞机,飞机盘旋了一周飞回来。他在扔飞机时候从口中哈出一口气,仿佛那能给飞机带来好运。他说,好久没叠东西了。我记得我还曾会叠千纸鹤和玫瑰花,玫瑰花用那种五角钱叠就好,还能显出斑斓的紫色。千纸鹤用粉色或蓝色的纸,悬挂在屋子里,就会很美丽。
一曲歌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仿佛一根彩色的缎带。缎带飘啊飘的。他听着音乐声就跳起了舞。他跳得很好,身体舒张有致,像是一条蛇。他的脚步滑动着,落地无声,形态清倩。他的面庞被一种无形的喜悦笼罩,像是戴了一层面纱。我看着他的舞蹈,一时忘记了何年何月。音乐声早已停了,他的舞蹈也休歇了,而我的眼前还兀自闪现着他曼妙的身影。
他坐在椅子上,说我越来越想喝酒了,他将两肘支在桌子上。喝酒的愿望投影在他身上,使他的脸上呈现橙红的色彩。仿佛就喝醉了。他借着想象中的醉劲,嗤嗤地笑。我问你笑什么。他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说,你是唐伯虎附身了吧。他说哪有,我只不过是发现了体内的另一个我。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粉笔。我说你就像机器猫一样。他曲着身,用粉笔在石桌上画画。他的笔调简洁有力,虽然稍显出天真与稚气,但可以看出其中蕴含的大成之气。他说,我画出来了。之前他的线条我还能看懂,物体或者人物什么的,但现在他画得越来越抽象,像是狂放的草书,像是螺旋的转动。将桌面绷得越来越紧。到最后石桌竟崩开裂了,一条像蚯蚓一样的裂口缓缓地爬行在石桌上。我说,你大概是走火入魔了。他说,阿旻,你懂得我。我都不了解自己。我说,琼泽,你是一个迷惘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一个女人。你不介意我这样说吧。他用想象中的微醺的眼光看着我,说道,那么,你觉得我有女人的特点了。我说,可能每个人都有两面性,不过在不同时候表现得不同。他反驳我说,你这么说可能只是因为你自己有女人的特点吧。我可是纯粹的男人。我可是用火炼出的精钢。他似乎想要笑,但他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他只得通过反复咀嚼曾经少有的乐趣获得些许慰藉。我以手托腮,心想他说的也许是对的。我们总喜欢将自己的特点赋予到别人身上。以此来获得内心的平衡。
他走近栏杆,做起了倒立。他的双手支撑着地面,青色的筋络在日光中显出寒冷的气息。他的双腿搭在栏杆上,脚尖竖直向着天空。脸上染上一层如同红墨水在一盆水中化开的红晕。
那一刻,我理解了他所有的欲言又止与如疯似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