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外面下了纷纷的大雪,我正坐在屋子里读一本不知道叫做什么的书,封皮不知道被谁撕毁了。这是我从高高的书架上取下来的。
小孩们在外面打雪仗,他们打得热火朝天,喊叫声、欢笑声像彩带一般布满大地。天渐渐黑了,他们都陆续跑回到温暖明亮的家中,像是飞回到巢中的鸟雀。我从窗边看到他们在跑动时候脚底飞溅起来的略显污脏的雪泥。
我忽然发现窗户右边有一个雪人。它的嘴唇是红褐色的,眼睛里有一道光闪过,不知道是闪烁的路灯的映照还是我的错觉。我从未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雪人。我倒了一杯茶,又捧起书来看。夜越来越静,我越来越困,字就要飞起来,它们飘在半空中,给我唱一支摇篮曲。
雪人走进来,它的动作很轻,像是飘过来。它飘过我,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它的眼确实在眨动,白色的眼皮很薄,像是饺子皮。它披着一条红色围巾,围巾的末梢掠过我,我感到一阵酥痒。
书掉在地上,我醒来,伸了个懒腰,茶已经凉了,发现雪人依旧在窗外,并没有人进来。我捡起书,这本书的内容在不停地变化,没看一次都变成不同内容,这大概就是没有封皮的好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哪里看过有时候又觉得很新奇。我觉得其实许多书都是同一本书。
我泼去旧茶,水在半途似乎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小人,从茶叶中脱离出来,穿门而过,跑了出去。我又往杯里加了些水,往出倒,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喝了两口水。感到异常清醒,我甚至听到水滴叮咚落如肚中的声音。
窗外有人合唱,好像是许多张纸叠在一起,虽然有的不完全贴合,但总体还是很和谐。我从窗外看到雪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两根树枝做的枯瘦胳膊指挥大家唱歌。
我赶出去,众人四散逃走。有的来不及跑,被我拽住,化为树干,水,还有火。雪人愠怒地看着我,仿佛是在责怪我扰乱了它的音乐会。我松开手,任它们跑开,反身一步步往回走,回到家,关上门。不一会又响起了合唱声,它们又聚集在一起,开始时有些混乱,渐渐变得严整有序。我像是听一张唱片似的听它们的歌唱。
抖落身上的雪,我又拿起书来看。这次书中讲的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他杀了一个人,那个人临死前对他说,他杀的其实是自己。过了两年,他再次遇到了那个人,他又杀了那人。那人依然对他说,他杀的其实还是自己。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再次遇到那人,那人没等他杀,就自杀了。杀人犯也自杀了。我有些不大理解。但我想,有的故事并不需要看懂。
看书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洋溢着喜庆的红色唢呐声。我翻书页,瞥见地上有一群穿红戴绿的老鼠,几只老鼠扛着花轿,摇摇晃晃地走。几只在旁边鼓吹,几只在前面鸣锣开道。我俯首看着它们,它们悠悠地走。我跺跺脚,它们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我将脚抬起来,脚的阴影压在它们身上,它们开始四散奔逃。
于是我想起前几天某甲过来和我说,世道太乱了,建国以后不许动物成精,可是现在很多东西都成精了。我家里养的狗有一天开口说了话。那天我还以为谁在叫我,某甲,某甲,叫得含含糊糊的,我看周围没有人,只有这条狗,它还在叫我。我说叫你叫我做什么。忽然我想起来这狗也会说人话了。听了他的讲述,我当时笑了笑,并没有太相信,没想到是真的。
我一扭头,发现雪人正贴着窗户用两只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痒。我不知道它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我有点胆怯,但同时愤怒使我勇气倍增。我问你在做什么,它咧开嘴笑了笑,右眼眨动了一下,仿佛在说没什么,而后走入茫茫的雪中。我看到雪还在飘着,在路灯光中显出料峭的样子,像夏天时候无数浮沉子在飘飞。一种朦胧的难以明言的浮世感觉。雪花越来越大,有的雪花如毡席一般,有的大如屋宇。在广漠的天地之中,雪花无尽地飘飞。
雪人远去后,我久久地凝望着窗户,望着外面的雪,我看到一条街上光影闪烁,车辆的长歌迂曲婉转,仿佛一首首歌谣,汩汩流动着。伊斯兰圆顶上的光彩变幻不休流动如瀑,如同欲望,浮华,或者水流。金光四射的高楼仿佛由金砖叠成,如同一座佛塔。在光影的河流里,星辰遮住了蒙娜丽莎的面孔。像深海之中,光芒是无数触角。幽蓝的光。高楼大厦是章鱼,小汽车是乌贼,迅疾的自行车是金枪鱼,来往的行人是河鲀,黄色的路标是扇贝。
我眨眨眼。眼前的景象发生了改变。一片辽阔的麦田出现在我的眼前。麦田一片枯黄,可以看出风的痕迹。在麦田中,有两个人一直在向前跑,手拉着手,其中一个好像是孩提时的我,另一个是女孩,但不知道是谁。他们跑得很开心,手时而举起来,时而放下来。他们跑着跳着,似乎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大喊,李。尾音拖得很长,像拖了很长距离的拖把。没有回答。他们跑得越来越远,我的目光追不上了。在风中,几根枯黄的草茎向我颔首一般,来回晃动。
我开始不停地想那个和小时候的我一起奔跑的人是谁。印象较深的有两个女孩,都是我的玩伴。一个曾有较长时间去了另一地,她回来后,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与羞涩。反过来想,这其实恰恰证明我们之间曾经的关系有多么好。记得有一回我忽然很好奇男女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于是让她脱下裤子来看,于是她脱下来。而另一个常和我一起去上学,叫什么茹茹,忘记了,我们在不同的学校,她的更近一些,她在半途先走进学校,如果我回头,就会看着她没入人群之中,像一块石子投入大海。但我好像从没回过头。想不出到底是谁了。
窗外重新恢复到庸常的街景中。一辆车驶过,发出隆隆的声响,远处一座桥仿佛一张大嘴,吐纳着往来车辆。因为雪的缘故,灯光仿佛闪烁。车灯、路灯、建筑灯、民居灯、天上的灯、心中的灯,都发出粼粼的光。万缕灯光交织成一张梦幻的毯。在我沉醉的刹那,我忽然发现雪人也出现在街上,它行走得很缓慢,仿佛在思考什么问题。它雪白的皮肤在灯光中不断变换着颜色,五光十色,像首饰店玻璃柜子里的珠宝。它跳上正在行驶的车,过了一座高架桥就不见了。
我听到开门声,钥匙对准锁孔。雪人站在我面前,说你好,我回来了。说完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它说,我来看你了。我说,你不是已经走了,而且我不大认识你。它不说话,它身上开始淌下水滴。它打开冰箱,说,我要去休息了。说着融入进去。我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打出一瓶酸奶,只有一半了。
一只穿着燕尾服的燕子飞进来,花样滑冰似的。它对我说,我来找一个人。你找谁。一个雪人。我说我也不知道它去哪里了。雪人说,我在这里。燕子飞过去又飞回来。它说你在哪里。雪人说我在这里。燕子又飞了一圈,它依然没有发现雪人。它对雪人说,我来是想把你丢的东西送给你。雪人说,不用来,你留着吧。燕子挥舞着翅膀飞走了。
我合上眼,脑海里全是雪人指挥大家唱的歌。我不知道旋律为什么在如此鲜明,如同水中的月亮。也许是心地澄明的缘故。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世界在旋转,我趴在窗户上向外望,雪已经停了。一片片云向我飘来,我打开窗子,伸出手就可以摸到软绵绵的云朵,我的房子在空中飘飞,就像一架飞机一样。我回头看到雪人坐在我的床边。我说,我的房子为什么会飞。它说,没有房子是不会飞的。我向下看,是缩成地图板块状的大地,看久了就会觉得眩晕。我又问我们要飞向哪里去。雪人说,我们去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去的地方,我问,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雪人说,当风力减弱的时候,我们就会到达。我感觉我们就像孢子植物或者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想到这里我就想唱歌,我想起了《天空之城》,“飞机飞过天空,天空之城/落雨下的黄昏的我们/此刻我在异乡的夜里/感觉着你忽明忽暗/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
我回想起自己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一座花园里,但花都凋残了,世界仿佛被调暗了色调。我在花园里徘徊来很久,冀望找到一朵未曾凋谢的玫瑰。我循着夜莺的歌声向花园的深处走去。在一丛枯败的草木中,终于找到一朵白中透红的玫瑰。玫瑰像一具脸庞,云中月,我将玫瑰采下来,但它在手中枯萎了。一片片地成为黑色灰烬。然后这些灰烬化成一只只雀鸟,向远处飞走了。
房子越来越低,地面张开怀抱,在一处天台上停下来,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同时,陌生中还含着一丝深邃的熟悉。城墙、高楼、马路、电线杆、窨井盖、交通灯,一群飞鸟像墨线弹过天空,在飞过很久后还依稀留着一丝黑线。
我收拾行装,将指南针、水杯、一袋龙眼、那本没有名字的书、细软打叠在包中,用手指叩了叩冰箱,说了句再见,而后就关上门走了。顺着白色的排水管道滑下来。
走在陌生的街巷之中,车辆交织成网袋。明亮的车笛声银色丝线般贯注。如果如录像般将速度加快,二倍率,五倍率,十倍率,行人来往,车辆飞舞,仿佛有人拿着一条彩缎在空中纵横飞舞,时空交错,空间被拉长成时间,包容一切错位与并置,快乐与悲伤。后视镜中的形象放大,像一只巨大的瞳孔,映照山容海色,烟岚云岫。在广阔而又渺小的世界中,我像一枚受到命运驱动的棋子。是車亦是卒,是马也是象。楚河汉界。
在一条路上,我似乎看到了雪人,雪人向我招手,然后没入人群。我在一家播放音乐的店铺前停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或欢喜或悲慨地走进去又走出来。我继续向前走,依照指南针的指引。指南针就像凯撒或者拿破仑的手一样指着前方,说,让我们去征服那里。
我搭了一段顺风车,车主说我认得你。我说你是谁。他不说话。他说我记得你之前是一个喜欢笑的孩子。你的笑就像绽开的石榴一样。我说是吗,我想我大概忘了许多事。车主说你那时候不仅喜欢笑,你还喜欢哭,你哭起来能哭三天三夜,不管大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你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别人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说。我想这倒是真的,虽然有些夸张。车主将我送到一座摩天大楼旁,说他要去这里办一件事。于是我和他告别。整座楼都在旋转,一层层拔地向上升起,像是一座通天帝国。我看到他走进去,由一楼旋转而上,直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也许我们在梦中见过吧。而梦是容易忘却的,但梦中的人却记得很清楚。
我走了很远,回头看大楼就像日晷上的针。我渐渐走出针影,走尽城区。城郊多是一些汽车修理部,巨大的轮胎、沾了黑色油污的扳手,千斤顶,焊接火花,头垂下来露出里面丝线的重卡。
远远望见前面是一座座面貌迷离的山峰。山峰前面是村庄。但到了村庄,才发现山还在远处。村庄里有人看到了我,拉我进家。这时候天已向晚。狗吠声此起彼伏,远近高低。他让妻子端上饭来。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我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一天没吃饭了,但一点也不饿。是很可口的烩菜,白色的豆腐、绿色的菠菜、筋道的粉、濡软的土豆。他说他会占卜,料到今天一定会有远客到来,所以在门口等了很久。我说那真是有缘分。我问从这里到山那边远不远。他说说近也近,说远也远。有人走不长时间就到了,有人却要走很久。我说这是脚力原因吗。他摇摇头,将一块萝卜咽进肚里,说和心志有关。即便到了山中,每个人看到的景物也不一样。有人只看到土石,有人看到云朵,有人看到另一些风景。吃过之后,他将我安排到西厢房。躺在床上,我想起他说的路,又想起老子的道,想起韩愈的道。在此之前,我已经走了很多路。在此之后,也许我还要走很多路。
次日我醒来得很晚,太阳俯瞰着我,我用手擦了擦眼睛,看到自己睡在一座墓碑旁。周围是一片墓碑林立的坟茔。一圈黄色的小花。一朵玫瑰挺立在最高大的坟墓上,我起身,摘下玫瑰,朝着山的方向走。
走了不知多少时日,我的脚指甲从袜子中挣脱出来,鞋底像是快板一般拍打我的脚底。有时候我走着走着就睡着了,醒来后还在走着。我看到成群的狼、狮子从我眼前驰过,它们发出让大地震动的咆哮,嘴角含着血,但从来没有在我身前驻足。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走在茫茫的雪中,片片雪花打在我的衣襟上,这时候我会想起雪人,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走在火焰山中,这时候我会想起一团火。我越走越快,最后就像飞一样。我脱去烂掉的鞋,赤脚向前行走。终于在某一天,也许是幻想中的一天,我来到山脚。这是一个早晨,或者傍晚。
站在山麓,金色的阳光下,我掏出包里的玫瑰与龙眼,玫瑰已经枯萎了,我一只一只地吃龙眼,剥开皮,龙眼沁出粘稠汁液,显露乳白果实,像一枚枚珍珠。一枚枚抛入口中,甘甜爽口。风吹来,一阵寒意浸在牙龈,微微发酸。像一切不尽意的世事。
吃完,我用沙子洗了一回黏糊糊的手,又在一棵树下尿了一泡。接着我翻开书,看了最后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人一直在城墙上骑车,他骑得很开心,一直骑到城墙末端,他想为什么不可以飞起来呢,于是他放开车把,脚不停蹬,飞了出去。
便迈开双腿往上爬。我的视野逐渐开阔,我的目光是撒出去的一张大网,我是一个渔夫,将远远近近的碧蓝中带着茄绀色的天云与土黄与灰褐交织的山峰打捞殆尽。
赭黄色的山岭上布满了气球,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还有黄白交杂的,气球的海洋,色彩的海洋。像秤杆挑起秤,将整个世界擎起来。整个世界在向上徐徐飞升。我跳上一只气球,向着无尽的高空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