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

山上开满了映山红。鸟啼声像是编织花篮一样编织着天空。

这里有一幢小木屋,木屋后面向后面蔓延的绿草一直通到很远的森林。木屋里住着一个老人。老人像是一只枯瘦的鸟,时常站在山上,用一双与世无争的的眼睛瞭望着无际的远方。老人的脸上像是打了许多补丁似的皱皱巴巴的,两只眼睛像是浑浊的宝石一样镶嵌在脸上。

他拿出一根长长的烟管,嗒嗒地吸烟。烟气蓊蓊郁郁,使他看起来像一个烟囱。

没人能说清他住在这里多久了。他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有的墙壁上还贴着多年前的泛黄的依稀可以辨认出字迹的报纸。不过这里阳光是充足的,窗户是明亮的,风是微细的。

这天老人照例去屋后采集薪柴的时候,一只鸟开口说话了。它说,不要动。老人吃了一惊,谁在说话。我。老人回头一看,并没有看到人。谁。我。老人还是没找到声源。鸟又说,我是鸟。老人看到树枝上栖着一只翠绿羽毛金黄额头的鸟。鸟耸动着翅膀,对老人说你的儿子就要来了。老人心里细想并没有儿子。正要问鸟就不见了。老人一阵恍惚,心想莫不是在梦中。他睁开眼,发现果是一梦。身边只有鸟的啁啾声,而日色已如锈蚀一般昏黄了。天气温温凉凉,老人咂咂嘴,裹好身上错位的纽扣,一步一摇地走回家。

深更半夜时候,老人照例是睡熟的。一阵响声将他从睡梦里拉出来。他探出头,是敲门声,那扇黄色的门发出焦黄的响声,痛痛痛,门呼喊着。老人披上褴褛的单衫,问是谁。门外说我是你儿子。我没有儿子啊,我连妻子也没有。说着赌气似地回到床边,脚耷拉在床下。我是你的儿子呀,我是你的儿子。

也许是从前放荡的生活所致吧。老人还不是老人的时候,也就是从前在望都生活的时候,是一个一掷千金的人。他从来都不考虑金钱的来去,肆意地挥霍着钱财,即便去不远的厕所也要乘坐车马;出门时候装着大把的钱,遇到乞丐帮闲之流随意播掷,回来时口袋往往空空如也,还带着一身酒气;嫖妓时往往要模样最好的,有时在妓院盘桓一月有余才回家。为了一个美丽的笑容,即便浪掷千金也全不在意。

那时有一个叫做湘湘的女子,对他很是属意。几次表露出以身相许的意思,但吴杉并没有答应,他想左右是取乐,为何要将自己系在一人身上呢。一天湘湘捂着肚子,脸上挂着泪水的残妆,对吴杉说她有了他的孩子。他说怎么会。湘湘蹙着眉说这可是你的血骨,你难道连自己的血肉也不要了吗。吴杉说打掉吧,我这个人只活一代就好了,要什么自行车。你,湘湘泪眼已经朦胧了。哭也没有用啊,吴杉说,不过你梨花带雨的样子倒是很好看,说着亲吻她带着泪的脸。

北宫里先来了一个叫做龙女的美女,许多人求一睹而不可得。吴杉叫了一群帮闲,大摇大摆大歌大吹地前去行乐。你的裤带也没有系紧啊,一个小孩子将吴杉匆匆的行色一语道破。吴杉低头看,果然有半截裤带露在外面。

走进北宫门,走过绘着步辇图的屏风,左右摆着香炉,中间是大红绣花飞龙地毯。在吴杉眼中,屋内重重叠叠着美女的影子,就连盘旋烟篆的好闻檀香也幻化为美女的样子。老鸨一脸假牙一般的假笑,迎过来说,哎呦,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吴杉坐在椅子上,一招手说把你们的花魁交出来。珍珍爱爱,老鸨回身朝楼上叫道,吴大官人来了。楼上不一时布满了花枝招展的妓女,甜声唤着,吴公子,来啊,快活啊。吴杉一晃手打开折扇,扇了两扇,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新来了一个龙女吗。老鸨说公子早说呀,平常您想要找谁就要谁。但龙女是神龙下凡,出生时候瑞气蔼蔼,云蒸霞蔚,可不是一般女子呀,不管出多少钱也难以亲近呀,前几日有几个大财主,都被我一一回绝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车马的响动与喧闹的人声。喧声越来越近,老鸨去看,一片花团锦簇,锦帽貂裘,原来是几个豪富也听说了龙女的无双美貌,纷纷来到此地。柴大官人说,龙女赏光让我们见见吧。老鸨说,瞧您说的,龙女哪里有这样大的架子,不过是一朵姣好的红杏罢了。泗水令说,见不到龙女我们就不回去了。一群人也跟着起哄。乌乌泱泱如海浪一般。

这时龙女仿佛从天上降下一般出现在众人面前,一阵芬芳沁入人的心脾,着着一袭胜雪白衣,如观音一般手里拈着一朵花,发鬓乌黑如瀑,肌肤洁白如玉,身段妩媚动人,锁骨蜿蜒挺凸,对众人粲然一笑。众人身体都酥了一半。有人流下深深的涎水。老鸨说,可惜龙女一人不能应酬众位,老身想到一个办法,不知诸位同意与否。众人说作速讲来。老身说龙女初作冯妇,身体娇贵,不如将其一吻做拍卖,出价高者得之。众人都叫好。

吴杉当仁不让地说我愿出一千金,柴大官人说我出一千五,泗水令说,一千五百五。吴杉又说两千金,价格在不断地上升着,仿佛云气一般蓊郁。直至吴杉在众人的啧声中说出一万金。一片寂静如雪降落在人群中,吴杉走向龙女。龙女的眼神里含着如同夕阳斜照般的无限娇羞,吴杉缓缓地将自己的身子伛向龙女,龙女身上的馨香闪闪发光,如同一片美丽的珊瑚。吴杉先润润自己的上下唇,而后贴在龙女的唇上……

事隔经年,老人已经说不出美女的唇是怎样的味道,但那一刻无疑是此生最让人炫目最心花怒放最十全九美最飘飘欲仙最如痴如醉的时候了。

老人的挥霍大抵如此类,因此不管祖上留下多少遗产,总是会消耗殆尽的。这样过了十年,他不仅将遗产花完,还欠了许多债务。他两手空空,竟不能握住一滴眼泪。有人扬言如果他不及时还债,就要卸下他的双手。吴杉去向亲戚与从前的帮闲求助,却吃了闭门羹,被别人像清扫垃圾一样扫出来。这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无奈之下,吴杉背井离乡,四处帮佣,做过服务员、杀手、替身等的工作。等他终于将钱财积攒够了去寻找债主的时候,却有许多债主死去了。他将许多钱捐给了福利机构,然后结庐南山,粗茶淡饭,黄卷青灯,日日诵读佛经。

屋外常常传来一些诡异的声音,但老人并不害怕,他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但听到别人自称是自己的儿子还是第一次。他从前接待过一个狐狸精,狐狸精想用媚术诱惑他,但被他识破;还有一个曾倾心于他的女子的魂魄,因为精诚而来到他这里,他为她诵读了三天三夜的佛法,使她的魂灵得到了超度与升华,最后去往极乐净土;还有追索亡灵的黑白无常,他们来此暂歇,都戴着高高的帽子,像是等级很高的厨师。老人对这些神秘的客人讳莫如深,不过他也并无可说之人。

我是你的儿子呀。外面的声音像是小锤一样敲打着老人的心,老人想这难道不是心里的声音吗。他闭目打起坐来。声音越来越细,同时也越来越尖锐,像一根细细的银针。老人猛然间睁开眼,想这大概是一段孽缘吧。他走过去打开门,一阵阴冷的风淌进来,老人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一个人站在门口,他的身体很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起来似的。老人问,你是。我是你的儿子呀,那人又说,我的母亲是湘湘。哦,老人应道,将那人让进来坐下。他想了一会儿,终于将湘湘从众多女子中辨认出来。湘湘就是那个曾经怀了他的孩子的女人。那时候他说打了吧。原来她并没有听他的话啊。老人想。老人仔细端详着儿子,在灯光下,儿子的脸仿佛一滩水一样流着光,因此颇有些看不清。他问你妈怎样。儿子说她在那边很好。您也会问她啊,我以为您已经忘了她。老人说,虽然我已经了却了尘缘,但你妈给我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就像刀子刻在木头上的印子一样。

老人说着念起《法华经》,“昔如来于耆阇崛山中。与大阿罗汉阿若憍陈如摩诃迦叶无量等众。演说大乘真经。名无量义。是时天雨宝华布濩充满……”儿子的身体像是烟云一样飘舞。

在佛经中,老人仿佛看到一扇光芒万丈的大门缓缓地朝自己打开,金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人的眼睑,因此老人只得紧闭双眸。即便是这样,无量数的光依然浮现在眼前,发出煊赫的声音。

儿子对老人说,我带你去我的坟墓看一看吧,离我母亲的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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