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期的爱情

她穿着深蓝色的风衣。开始时没扣扣子,露出里面的条纹毛衣,走了一段路,风紧了,将风衣扬起来,便将扣子扣起来。她说,附近有两个商场,一个更近一些,另一个远一些,但大一些。要去哪个呢。
他递给她一盒巧克力,说,就去近的那个吧。他们走着去。中间路过一个小公园,有一些人在其中嬉游。公园里几根电线杆子上的音响反复播放着少去人群密集的地方,外出要佩戴口罩,勤洗手多消毒之类的话。
而人们各有各的欢乐,甩动着胳膊,吹奏着乐器。而他的内心只感到宁静。
他想走过去听一听他们的演奏,但她似乎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绕了一个弯,又继续和她向前走了。好像拉开的皮筋又弹回来一样。
他们走过两个街区,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虽然天还没有黑,但飞驰而过的车辆的灯光还是照亮了她的脸。她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半的脸。好像一个女侠。两只眼睛如同两潭湖水。他则戴着蓝色口罩。他说他一开始以为只有蓝色口罩和白色口罩,后来又见到了黑色口罩和粉色口罩。不过,为什么没有红色和黄色等颜色的口罩呢。她说,好像确实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红绿灯口罩。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像以前只有一些往家家户户送货的人。那时他们开着面包车,将生活必需品送给网上订购的人。一个超市老板还用圆珠笔在硬纸盒上写着,黄瓜味薯条两袋,脆脆肠两根,酒鬼花生米两袋。
疫情看起来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她说。
是啊,我们这里好像越来越少了,昨天十几个人,今天十个以下了。估计过一段时间就会清零了。天气慢慢好了情况就会好一些。
大概是从国外传进来的,说是什么军人运动会。之前蝙蝠白白背负了那么大的骂名。吃蝙蝠的人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野生动物确实还是不吃为妙。
好像治好了也还有一些后遗症,就像当年的非典一样。还是要保持警惕。国外的情形好像慢慢变坏了。从境外输入了许多病例。
你也看了那个新闻吧,一个从澳大利亚还是什么地方回来的女人,不顾居家隔离的戒令,每天早晨到公园里跑步,工作人员去劝阻,还被她破口大骂,她在澳大利亚的公司听闻后辞退了她。
他想起以前读过的一首诗,其中有澳小利亚这个词。
过了马路,有一座公共厕所矗立在路边。他说你想要去如厕吗。她说不去了,你去吗,我在这里等你。他出来时候想要从后面吓她,但她及时地回过头来。他笑着说,被你发现了。
他们来到小商场。果然不是很大,只有三层红色的楼,像是一个蛋糕。没有开门。但一些人在一个门周围进进出出。他说,那里不是有人吗。她说,那是外卖员。走近,果然看见几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员在一楼的一家麦当劳中进出。里面可以进去吗。他问。她说,里面没有人,大概不能进。他们看到一个标牌,写着疫情期间,禁止堂食,打包带走之类的话。店门前设置着一条绳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消毒水。里面窗明几净。而商场没有开门。他推了推门,问,只有这里可以进去吗。她走到前面,说,平时就这两个门,现在都关了。听说过几天会开。我们可以过几天再来。
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些人在公园演奏,长号,萨克斯,是去时候听过的。掩盖了广播中防疫的内容。整个公园好像被笼罩在一层轻轻的薄雾之中。如果从远处看大概是粉红色的。
另一回她穿着一件长款白色毛衣,戴着黑色帽子。她说,是昨天去附近商场买的。挺好看的,你和朋友去的吗。她摇头说,不是,我自己去的。我有时候喜欢自己去逛街,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要买什就买什么。我喜欢和人一起去,因为我没什么特别想要买的。我们去哪里呢。
一路红灯如大红灯笼高高挂,好像给他们预留出做决定的时间。她刚才问去哪,好像将一个永恒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有点懵懂,有点不知所措。是啊,去哪里呢。最后他们决定步行去另一个较大的商场。就走着去吧,正好锻炼身体,疫情期间在家好久没有锻炼身体了。她说。他说,我倒是按照运动软件上的指引做了一些运动,练了练腹肌。你有腹肌呀,太厉害了。他说,大学时候就有过,后来时而有时而没有。腹肌就像巧克力一样容易融化。至少曾经拥有。
你喜欢天台吗。喜欢,以前登上过。她又说,偶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在二十六楼顶楼上面有一片广阔的天台,我将腿搭在栏杆上,压了压腿。又来回走了一遭,有一座水塔。我站在上面俯视众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好像身体不属于自己一样。风大不大,他问。那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的。听起来很惬意,我也想上去转一转。有机会带你上去。没事的时候我有时候会爬楼梯,上上下下,也很能锻炼身体。是很锻炼身体,就像爬山一样。每座楼都是一座山。我们都是生活在山上的猴子。楼里总是有许多楼梯与栏杆。他想,可以顺着栏杆滑下去。或者像成龙一样表演跳楼的绝技。
你爬过山吗。爬过一次,我也忘了叫什么山。爬山太累了。是有些累。你可以穿上登山鞋,爬到半山腰或者山顶的时候还可以大声喊山。那次就有一个拄着登山棍,穿戴齐全的登山者登上顶峰后大声地喊,啊啊啊。听起来好像一头熊一样。我就很难一口气爬上山,总要歇一会。那次我歇了很多次,差点就要放弃,她们像是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一样不停地给我打气。拉着我,拽着我,抬着我,等到我终于爬上去后,她们就开始嘲笑我,笑得肚子都痛了。多锻炼就好了。他笑着说。
你们今年也刚上班吧,好多单位都是才上班。她说,之前偶尔在家办公。前十几天突然让过来。但过来后又被隔离。一样。昨天才办了解除隔离的手续。但听说再过几天来的人就不用隔离了。真是不公平。我们来早了。
她想起社区里的人们,平日里没有见过或见了也不曾留意的一些工作者们,这时却常常可以见到。每个小区门前都支着蓝色的帐篷,社区工作人员大多时候站在外面,来回逡巡,穿着厚实的黑色棉袄。天气不冷时候就坐在桌子旁,守在每个小区的门前,好像斯芬克斯一样。桌子上放着刚吃完的盒饭,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米粒。一旦看到一个外地回来的便如临大敌,单独问询,登记,给不同的人打好几个电话。
为了办理解除隔离的证明,她通过电话问到地址,找到以前从没有留意过的社区工作处。处在一个小区的内部,还没进去,就听到工作人员的嘹亮声音。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声音。人来人往的。一个男人和管理人员对骂。那人说,是你没有说清楚。管理人员说,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那人说,你这是什么语气了。旁边有人拉住那人,说,快算了。她走进里间,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打电话。另一个拿着表格走进来,她向那人询问办理方法。那人那出打印好的一沓纸,让她填写体温与姓名,她一连填写了好几页。但她心里还是惴惴的,当管理员警惕地问,你是一个人住着吗。她说,差不多,另有一个阿姨住在另一间。管理员说,是不是前两天她的丈夫刚从外地回来。她点头,她急忙补充说,我们一般不怎么见面。基本是两个独立的房子。管理员说,哦,那你们要减少接触,没事的时候少出来。她的心这才慢慢落地。前两天阿姨的老公来了,他们都是公司食堂的员工。她还担心在自己隔离期满了之后因为又来了新的人而延长隔离期。那样她就会疯掉的。在隔离期间,她每天数着脚趾头度过日子。脚趾头数完了就数手指头。好像古代被打入冷宫的女子。体会着孤独与冷漠。
隔离期间,为了驱遣无聊,她玩了无穷计的小游戏。有的小游戏很好玩,有的则没有什么趣味。譬如一种游戏是将两个一样的动物合在一起,就形成另一种动物,而另一种动物再两两合起来,又形成新的动物。如此循环往复。真是无聊透顶。她还玩了很久之前就喜欢玩的大家来找碴。在两幅图画中寻找五处不同之处。她在限定的时间内来回找啊找的,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有的混在杂乱的布景中,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第四格橱柜中,衣服架子上,需要看好几轮才能看出一些端倪。记得之前她和同学一起去游戏厅玩,在一个大家来找碴的机器里投了币,几个人一起找。实在找不到时候她就凭着感觉点,但如果点错了时间就会立减二十秒。另一个女生没好气地说,等看到了再点。手机上的游戏的坏处就是总有一些广告。还有消消乐,但有时候会遇到瓶颈,玩好几次才能过一关。认识他之后,两人玩了几盘五子棋,输的多,赢的少。她说,你真是高手,我不是你的对手。他说,哪里,承让了。玩腻了游戏,她就看一些电影。有的是爱情电影,她一边看一边为男女主角的爱情唏嘘感叹,希望自己也能逢见一个影视里男主角一样又倜傥又体贴的男子。有的是喜剧电影,她吃着从楼下超市往回来的零食,咯咯地笑着,笑得前仰后伏。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相对地,在她办公的时候,对着电脑,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好像油冷却后凝住一样。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今天做完了还会有明天的。她问,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地工作。
他们在街道的左边走着,他一会走在她的左面,一会走在她的右面。一会走在她的前面,一会走在她的后面。当走在后面时候,他看到她修长如长颈鹿的腿,迈着大鹅一样的步子。当走到她前面时候,他会微微回头留意她走到了哪里。有些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的意思。她说,你为什么移动得这么快呢。他说,大概我有特异功能吧。
你工作了几年。两年多,她接着说,我以前在另一个地方工作,后来搬到这里,从一个很偏的地方搬到另一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同。这里有许多直插入云的高楼。好像一把把刺破天空的匕首。大多是写字楼。你喜欢这里吗。也说不出喜不喜欢。因为来得早,可以住在公司宿舍,后面来的两个就只好自己找房子住了。里面同时还住着食堂阿姨,她的厨艺很好。这几天都是她做饭,分给我一些。真是一个好心的阿姨。你会做饭吗。我只会泡方便面。你呢。我会煮一些简单的菜。其实你也可以,买一些菜,然后煮进水里。就像煮火锅一样。听说很多菜都可以吃,只不过味道不好,需要煮一煮或者炒一炒。蘑菇不是。当然,蘑菇不是。会煮菜已经很厉害了。炒菜的话,你可以从网上找一些视频来学。但洗锅洗碗大概很费时间吧。差不多,吃饭加上洗锅要一个小时左右,不过你可以在下一次吃饭时候再洗锅,这样就更有动力了,因为不洗的话就吃不成。好主意。
你之前谈过恋爱吗。他问。她说,高中时候谈过一次。他对我一直很好,给我买吃的,送我回家。你喜欢他吗。我也不知道,大概没那么喜欢。平时总是他联系我。你呢。他说,我大学时候谈过一个,不长时间。你因为什么分手了。就是上大学时候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开始他还联系我,后来联系就少了,不知不觉就分手了。可以看出来,她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但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遇到足以让她变得主动的人。如果一个女子喜欢男子,大概会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吧。但现在纯真的爱情实在很少了,遇到一个着实喜欢的人也越来越难了。就连遇到一个性情很好的女子也很难了。大学时候没有谈吗。大学也不知道做了一些什么,好像大多时候都在宿舍里。
她说,之前有一个男生,总是邀请我和舍友出去玩,请我们吃饭,后来他们俩在一起了。结果我舍友脱单后就不带我玩了。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也许你们三个人可以在一起呢。现在不是流行什么一起生活吗。她说,那怎么可以呢。
他们抬头,看到远处的山峦,在一片连亘的云下面,上面颜色青蓝,下面墨灰。好像玻璃杯中不同液体分层出现的景象。没有多少光泽的白日架在一根树的枝杈上。好像是用快要干枯的颜料画上去的。她说,他们培训时候去过很远的一个地方,在一座大山脚下,旁边还有野生动物园。你们去了动物园吗。没顾得上去,当时日程安排得很紧。老板还要我们自己打车去,一个来回一百。我们就住在那里,培训了半个月。你们也比较辛苦。都是剥削打工人的资本家。工作也辛苦吗。是啊,其他部门的人总以为我们做财会的不忙,其实我们是各个部门里最忙的,做很多报表,有时候要加班到很晚。还好有一个比较好的姐姐,一直帮着我。我有什么不会的就问她。
那么你们同事之间相处得很融洽。是不错的,大家也都互帮互助。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大哥,经常和我们开玩笑。他有时候会向我们夸耀自己的漂亮妻子。我们问他是谁先追的谁。他说她先追的自己。我们都说难道不是你先追的她吗。你说他有没有扯谎。也许确实是呢。他倒是很会做饭。有时候还带自己做的东西给我们吃。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长相平庸的大哥的脸面,是从自己以前见过的路人或是影视里的人物派生出来的。一些人身上有另一些人的影子。最后组合成一个既不十分好看又不十分难看的男子,和大街上的众多男子并无不同。因为没有很高辨识度,说不定正适合犯罪。或者说犯罪的是绝大多数人。
你们单位呢,她问。他说,我们单位倒班,有时候上夜班就很累,第二天要睡很长时间。有时候怎么睡也醒不来,好像一直都醒不来了。不过你们电厂的待遇好。工资还行。有时候也比较危险。我们每年还有死亡指标,一年死三个是正常的。啊,那确实比较危险。
街道右边有一道长长的墙,上面似乎有一些积雪。整体呈褐色。好像整座城市的一座长城。这样的墙不常见,但也不少。但一般在落寞的没有店面分布的街道。
他问,你喜欢喝酒吗。她说,可以喝一些,但不怎么喝。只是在和朋友聚会时候喝一些。他说,我有时候也喝一些。自己也不怎么喝。我们单位有一些同事很喜欢喝酒。有几个是单位里最后的底线。什么意思。就是在别人都倒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倒下。好像是说如同守卫国家的长城的檀道济一样。他们可以喝两斤往上。他说,有机会一起喝酒。她说,好啊。但我怕自己醉了回不了家。他说,没关系,我带你回去。
拐了两个弯,她似乎有些迷路,她说,让我想一想。应该就是往那边走。我以前也从这里走过几次,但还是记不大清。是的,他说,我可以凭着直觉知道就在那边。
到了大商场,保安问他们要身份证,她从包里拿出来,他摸遍了口袋,没有带。只能进到商场下面的一个超市里,而不能进入商场里面。他说,我还以为不需要呢,没想到这里还需要身份证。真是抱歉。她说,没什么。你想要去超市吗。我好像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是去小商场好了。
两人又一起打车去了小商场。之前打车时候,司机还递给她一个登记本,让她登记手机号和身份证之类的信息。小商场开了门,一进门往右走就是电梯。商场内的人寥寥无几。两人乘电梯走上二楼,一些店铺还没有开门,或者已经停业了。一些开着的店铺也很寂寥,只有不多几个服务员站在门边。她们穿着白色的衬衫与黑色的裤子,有点像企鹅,摇摇摆摆地走路。他偶尔跟着她走入一家店铺。服务员走过来问需要什么呀。她说没什么,看一看。接着走了出来。又走过一些商店,一些服务员问,要进来看一看吗。她走过去,对他说,我不是很喜欢走过商店时售货员追着问买不买。他说,是有一些烦人。不过有时候我倒比较喜欢,感觉好像受了拥戴,好像皇帝一样有了扈从。
他注意到,她在一些深色衣服前流连。他问,你喜欢什么颜色呢。她说,大概都可以吧。但是不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去年因为是本命年,爸妈坚持要我穿好衣服,不得不穿了一晚上红秋裤,之后就脱掉了。一些店铺没有开门,还有一个儿童的游戏区域也没有开。两个小孩在外面胡乱跑动着,被一个大人抓住抱在怀里。
她又看了几个女装店。他边跟着她看边说,你喜欢穿裙子吗。也还行,没有特别的爱好。我也喜欢穿裙子。她惊讶了一下,你也穿吧,你穿起来应该也挺好看。他说,你要不要试一试,你穿起来效果也应该不错。她说,我倒觉得自己有点丑呢。他说,你太过谦虚了。
她的个子很高,几乎和他一样。她说自己不适合穿高跟鞋,因为总喜欢用前脚掌踩地,好像马上要跌倒一样。而且穿鞋时候总是先将前面磨平。他想到了大鹅。不过也许她在顾全他的面子呢。他说,你几乎比我还要高了。她说,也没有了。工作以后发现自己不小心又长了一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长了一些。她好像对自己长得高心存歉意一样。
从商场走出来,两人在路上看到一个骑自行车时候穿着红鞋的男子,红色果然格外耀人眼目。我倒是觉得还好,他说。他有一些红色衣服,虽然不多。有一回他穿完一个红色卫衣穿另一件红卫衣。同事问,你为什么穿同一件红衣服这么久呢。他说,我是换着穿的。就像以前听过的一件事,一个人将每一件相同的衣服都一连买好几件。换了也还和之前的一样,其实并不是同一件了。
走到商场对面的一条街道上。拐角处有一家工商银行,她说想要取一些钱,但摸了摸包,忘记带银行卡了,只好等下次再来了。各种店铺都关着门,羊脊骨店,火锅店,烧烤店,米线店,美甲店,水果店,奶茶店,整条街都意兴萧条,好像是可以凭吊的古迹一般。换了人间。昔日直到夜深还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净空荡。只有风吹着,纸屑随风乱舞。便利店倒是开着,还有理发店。理发店里坐着许多人,几个理发师绕着许多颗头来回转着,好像采蘑菇一样。一颗头就是一个宇宙。理发师在不同的宇宙中穿梭。她问,你要去理发吗,你要去我和你去。他看着摸摸自己的头发说,我现在还不用。你想理发吗。我也不用。她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她说,之前剪短过,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留长。你的头发很好看。她羞赧地笑笑。但他没有看到她的笑脸。他觉得她笑起来应该好看。
和他分别之后,她一个人走回去,她熟悉这条路如同熟悉自己的胳膊。她左手挽着自己的右胳膊走回去。吃了阿姨送来的饭。一碗米饭,一碟小菜,蘑菇炖鸡,还有一个苹果。她吃得很饱。吃过饭后什么都不想做。她开始玩手机,看各种各样的视频,她尤为喜欢的是那种娱乐的短视频,有的不是很有意思,有的却让她捧腹大笑,譬如赵本山和他徒弟们的小品,或者郭德纲和他徒弟的相声。她笑得直掐自己的腿。笑得掉下眼泪。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了。身边是他。她问,你没有回去吗。他说,我又来找你了。天色慢慢暗了,好像调低的声音,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好像一低头一抬头就变亮了。他拉住了她的手,好像拉住一只风筝,而她也确实像风筝,一直在往高处飘,慢慢高出了他。他拉住她,右脚往后,摆出拔河的姿势。她终于落了下来。为什么我感觉要飞起来了。他说,因为风太大了。他的手好像变大了,一只手就可以遮住整片天空。她问,你的手为什么变得这么大。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如来神掌,好像自己也在惊奇。我也不知道,他说。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瓶酒,递给她一瓶,她说打不开,他用牙咬开瓶盖,吐在地上,瓶盖滚了滚才停下,接着他把自己的也打开,两人干杯,酒液溅出少许。他一饮而尽。脖子一鼓一鼓,喝完后打了个饱嗝。她张大嘴喝了两口,有些苦涩,她不大明白人们为什么喜欢喝酒。她喝了很久才喝完,而他已经喝了三瓶了。他走起路来有些飘,她抓紧他。他倚在她身上,抱住她,她的力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她带着他向前走,好像袋鼠一样。她说,我们要去哪里。天更黑了。他说,我们去风里。她没大听清,我们去哪里。他又说,我们要去——风——里。
他们来到一座城堡之中。门需要口令,她随机说了一句,芝麻开门。门就开了。他们走进去,门又关上了,门内灯火璀璨,可以照见很远的地方。灯火架在墙壁上,如同栖止的蝙蝠。许多透明的人影在其中游走。她感到拥挤与可怖。她拉了拉他说,我想要出去。他说,好,我们走吧,但他们找不到出口了,他们迷失在城堡中。她看到了许多往日认识的人,有一些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还有老家的一些人,以及自己的亲戚,甚至还有一些逝去的人。她想要和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好像没有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几乎并不是走,而是飘动,好像借助水的浮力一样。她渐渐明白,原来他们都是鱼。她看到他也变成了鱼,他说,你为什么变成了鱼。两人一起随鱼群游动起来。她说,也许大家可以找到出口罢。但我们为什么会变成鱼呢。有人撒下鱼饵,是一些虾米,鱼群都上前争抢,她忽然觉得饥饿,但没有就吃。她仰头看到一个巨大的人站在一边,他们竟不知何时处在鱼缸之中。她想要一头撞死在鱼缸上。但还来得及撞死,就看到远处漂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是一只巨大的鲨鱼。鱼缸和巨人不见了。鲨鱼张开血盆大口。一种很大的吸引力将他们吸引过去。她和他紧紧牵住对方。但还是被裹挟进鲨鱼的口中。他们看到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烧柴火烤肉,一根粗树枝搭成的架子上穿着一只动物的躯体,流着津津的油水。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了人,她说,你在烤什么肉。那人说,我在烤鹿肉。她说,能给我们吃一些吗,我快要饿死了。那人看了他俩一眼说,坐下来吃吧。他们一直看着树枝不停地翻转,闻着烤肉的香味。心想着一会就可以吃了。就快要好了。但那人说还要等一等,那人又翻动了一下。他们一直在旁边等着……
她醒来,发现自己合衣睡着了。她坐起来脱去衣服,想着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已经忘了大半,只记得前面的部分。事实上他们不仅没有拥抱过,连牵手也没有。她仔细回味着梦中牵手的触感,但有些记不清了,或者在回忆清楚之前就已经再次睡着了。
闹铃响了,她去单位里工作。开启工作的一天,这是她所不情愿的,尤其周一,好像到游泳池游泳时候刚刚接触池里的水因为怕凉不想下去一样。大家都戴着口罩,互相打招呼,各自在各自的座位,好像处在战壕里一般,只听到电脑后面键盘的响声。有人想要开一个玩笑,大家在他说完之前就大笑了。现在的笑话太可贵了,甚至有些奢华。
最近单位里新出了一个政策,只要一天的步数达到一万步,就可以领取到一些蔬菜。大哥或者其他同事出去时候便带着大家的手机,好像是在倒卖二手手机一样。最后大家的步数便都达到一万步以上了。
等到休息时候,他又来找她。三顾茅庐一样。但这次他来晚了。他抱着一个长方体盒子,里面装着一束花,坐在公交车上。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样子。公交车司机登记每个上车的人的手机号与身份证号。每隔很长一会才有一辆车来,而这辆车又并不一定是自己等的车。车停下来,虽然没有几个人,但一个个对照身份证登记下来,也很费功夫。车上的人们都戴着口罩,街上的人也都戴着。好像是要去抢劫银行一样。有的口罩已经皱皱巴巴的了,但不舍得扔。疫情期间的口罩是紧俏货,有的店里涨了价,但被罚了款。而更多的店铺的口罩已经售罄了。大家逢年过节时候便以口罩作为珍奇的礼物。她出去买过一回药,药店门前也拦着一根绳子,设置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消毒水与额温枪之类的东西,在买药之前便测一回体温。如果高烧,怕是要被直接带走。但她检测得到的体温常常只有34度多一些。大概是在外面走得久了。
她下来,看到他在小区外面拿着花,说,真是费心了。我得先把它放回去,不然不方便出去。好的,我在这里等你。小区大门关着,旁边有一个门卫室,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两个人,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守在外面,阻拦着行人。一个女人从外面走来,问她可以进去吗。通行证有没有。没有,我是来看亲戚的,我是从很远地方来的。她说完站了一回,中年女人说,进吧。他想,早知道自己也说有亲戚住在这里了。
他想象她抱着花,转过几个单元,推开蓝色的门,通过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到处都留下芬芳。不断地弯曲膝盖,不断地走到拐角。有时候可以看到一扇小小的窗户,通过它就可以看到全世界。她打开门,将盒子放在卧室里面。打开,看到一束束躺着的玫瑰。再沿着相同的路径走出来。
而事实上她摔了一跤,在迈上一层台阶时候。花盒从她手中飞出去,她伸出双手想要接住,但花盒散乱开来,玫瑰一束束纷坠,一些花瓣滑落下来。她的腿被磕了一下,但不是很疼。她双手扶住护栏。她站起来,将一束束玫瑰重新捡拾起来,放入花盒之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将花盒放进自己的房间,转身出来。
你们小区管得很严,现在还要通行证。是啊,我们那边也和这里差不多。而且每一户人家不管几个人都只给一张通行证,一次只能出去一个人。好像监狱放风一样。这么说好像你去过监狱一样。没有,只是喜欢看监狱题材的电影罢了。什么监狱风云之类的,监狱里面总有一些老大,几个派系。狱警也是一个派系,有时候和犯人互相利用。比如在犯人因为不满监狱政策集体罢吃时候。警察就会单独叫出一个人,让他说出幕后指使者。那人不说,警察就会威逼利诱。那人只好说出来。为了掩人耳目,警察叫另一个人出来,施以同样的盘问,然后让那人回去,让人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而后将闹事人带走。听着挺有意思。你喜欢看什么片。我喜欢看喜剧片或是爱情片之类的。
她说,以前常在附近看电影。记得有一回我们看完已经很晚了,小区门都关了,我们只好翻墙进来。那时候也很欢乐。但现在没有电影院开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据说是七月左右。很多电影都要延期上映。有人花九千在电影院包场看电影。哪里。咱们这里。有钱人。不仅是有钱,还要有闲。不过大家疫情期间在家里,都很闲,据说很多夫妻都看不惯对方而离婚了,还有一些夫妻大打出手。也许就像《鸿鸾禧》中的娄太太,“ 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
她说,屋子里还有一个电视。你们公寓的条件不错。不过我也不怎么看。现在人们都不怎么看电视了。以前倒是常常看。小孩子总喜欢偷看电视,大人回家摸发热的电视背。不过现在有手机或平板了,大部分都可以用手机或平板。
他灵机一动地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去那里。他指着前面的一处较高的建筑说道。哪里,她问。他又指了指,他说,那里应该有电影。她忙摇头,说,那怎么行呢。
也许因为他的话,后来几次邀约她总是推说忙。下次吧,这几天忙得像陀螺。然而没有下次了。
后来他想起来,他们自始至终连脸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去过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大商场。而某些共同的经历可能会影响全局的发展,即使微不足道。因此并不能算作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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