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假期结束了,身处各地的人们都像是被漩涡席卷一般回到工作岗位。交通运输系统紧张了许多。阿义也顺着汹涌的人流向前走。他刚读完大学的暑期课程,路过北京,住了两天后准备回家。两天里,他见了一些朋友,去看了一些地方,过得很充实。

他乘坐地铁来到北京西站,由地铁溯流而上,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他觉得自己是用了土遁的仙术,走上地面,他的脸最先显映出来。接着脸慢慢平齐,升出地面,像是一轮圆月。他的身形也高耸而出,像是一座从水面凸露出来的漂浮岛屿。他看到自己的前面一片红光,回过身,看到城门一样的西站正门,中央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北京西站。上部有三层灯火辉煌的阁楼,城墙向着两边延伸,像是人的两肩一般。整个建筑显出雍容大气的风度。广场上人来人往,有一些人在叫卖着一些小玩意,更多的人背着包,推着箱子快速地移动身形,还有在进站口排队的人,买票的人,警察站在高台上,目视前方,一些民工将行李放在地上,坐或者躺在行李上。还有伛偻提携的一家人。他在自助取票机上取过票,面对取票机,就像面对机器猫。票——某种入场的凭证,社会规范的一种,诚心的表现,而他正拿在手里,感到无限珍重。虽然某些地方注定无法到达,比如故乡,但他还是拿到了一张票,一张形如美酒一般的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忧愁的让新的内容注入时间的一张票。

然后进站。他将包放在X光射线行李包检查机,像是要飞翔一般展开双臂接受探测仪的检查。他忽然想要在检查台上做体操,随着某种整齐划一的口号。他往前走。在电梯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旁跟着妻子和女儿。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一厘米,人群紧密。那人仿佛也感到了什么,回头看到了他。他说,孙主任好。阿义,你也来坐车回家吗。是啊,孙主任和家人一起出来旅游吗。主任点点头。孙主任穿着休闲的装束,妻子穿着红上衣,牛仔裤,脚蹬白色旅游鞋。女儿背着粉红色书包,抓着父亲的手。时而抓住母亲的手,时而放开,好像在玩一种好玩的游戏。

阿义看到他女儿的书包垂下来,好像很重的样子。于是他说,我来帮你背吧。于是他背上了粉红书包。他不仅想要帮助她,也不仅想让主任知道自己很懂得帮助别人,更重要的是,对于粉红色的东西,他的内心有一种隐秘的喜欢。因此他背上书包,身体立即被一种微妙的喜悦击中,走路也像喝醉酒一般歪歪斜斜的。好像一篇文章中忽然改变了字体的某一行文字。

他们坐在同一排椅子上,像是一排整齐的麦穗。他仿佛也成了他们家的一员。可以设想这样的场景,当主任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回自己家了,也来我们家吧,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情。他再三推辞,但主任一再坚持。最终他被打动,成为了主任家的一份子,仿佛榫卯结构一样紧密。他将成为主任的儿子,主任女儿的哥哥,妻子的儿子。他的身份将会发生新的变化。他的生活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主任将会将原来对于女儿的完整的爱一分为二,分给阿义。阿义也将领受另一种不同于生身父母的爱,还要学会与主任妻子、女儿相处,应对他们像是免疫抗体一般对他的或有或无的排斥。这时候他也许会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或者一个直言敢谏但意见难以得到采纳的骨鲠之臣。

车站四处喧嚷,每一张嘴都试图开口说话,形成一团嘈杂的迷雾,还有的嘴则吃着零食,分泌着一种消化酶。

快要上车时候,他看了看自己的铺位,心想自己可能与他们并不处在同一车厢,这样的话,他将不能背上他喜欢的粉色书包。虽然他大可以自己买一个,但终究不如背上别人的让人喜欢。不过他们至少可以再同行一段路,他要好好珍惜这一段路。这一段虽然短暂但意味深长的弥足珍贵的道路。

检票了,两名乘警手拿剪刀,分列在两边。他拿着自己的票,手心紧张地出了汗。仿佛身处在命运的岔路口而不知何去何从。他将这一瞬与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中考高考以及未来的婚娶结合起来。他的双手也开始颤抖。

如果他果真成为主任家的一员,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呢。他将致以他们最崇高的敬意,并且表示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忠诚与无奈。他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难道他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在命运的巨轮面前,他更像一只蝼蚁。他虽然有家但难以归家。

如果他不能成为主任家的一员,因为他的推脱或主任妻子的谗言或其他什么,他大概也会产生一种弃儿似的被抛弃的感觉吧。他会感觉到永恒的孤独。仿佛被遗弃在荒郊野岭之中。他像野狼一样感受涵味着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耀一般的孤独。大声地嚎叫。

他们一起穿行在通往站台的过道上。他们都不看对方,他们之间拥有可贵的默契。这样的默契使他们形如一人。只有主任的女儿偶尔蹦跳着,向人们表现出自己的可爱活泼。他们走过节肢动物一般的列车的一节节车厢,每走过一节车厢,他就感受到一阵快乐的情绪,仿佛鞭子轻轻地抽打在身上。

幸运的是,他们就在同一个车厢,他兴奋地感受着粉色书包的重量,最后将粉色与书包相剖离,单独感受粉色的重量。那是如同和暖的阳光照耀在人的身上的一种重量。在这一刻,粉色似乎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他的一种保护色。甚至沉淀到他的基因之中。他的一生都将只为粉色癫狂。

他不大情愿地将粉色书包从肩上褪下,很珍重地将书包抱在胸前,享受着粉色书包带来的片刻温存,而后猛地将双臂伸直,擎起书包,放到行李架上。

距离发车还有几分钟,对面另一方向的去往南宁的绿皮列车开走了,他还以为是他们列车在动。没过多久又从轨道的另一边开来一辆不知道去哪里的红皮列车。

两人仿佛会谈双方一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面,孙主任说,没想到会这么巧,我们买到了同一辆车的同一车厢,相距也并不很远。阿义说,无巧不成书。这大概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的安排。主任是在北京旅游吗。孙主任摇头说,是在北京转车。他说我也是这样,不过我住了两天,见了一些朋友。女儿坐在主任膝上。阿义站起身,让她坐在他的位置,女儿转身和母亲一起坐在底铺。过一会躺在床上,一会又坐起来,仿佛受到某种怪诞而强烈的内心情感的驱使。主任看了看手机,接起一个电话。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小女孩是很可爱的,好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她穿着粉色袜子,来回摆动着双腿。像坐在秋千上。

孙主任回来了,他看上去好像憔悴了一些,脸上好像蒙了一层霜,但保持着一种平和的神色。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也习惯了自己的淡静,就像习惯自己的血一样。他的血液也一样平稳地运行。

孙主任清了清嗓子,说,阿义找到对象了没有。阿义说不着急,这大概都是命运的安排。主任说,命运是未知数,喜欢捉弄人,尤其在你将要成功的时候,因此没有成功是容易的。

主任妻子看了一眼表,对他说,召开家庭会议的时间到了,今天的议题是什么呢。主任说,问一问女儿。女儿摇着头不说话。阿义觉得家庭会议很新颖,但这时他有一种被放逐在外的感觉。主任说,要不定为无题。阿义站起来准备到别处走一走,主任说,你可以加入进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阿义得到邀请,他的热望使他辨不出客气与真心的异同,于是他坐下来。主任先发言,说了一段开场白,最后说,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被环境束缚。大家鼓掌。小女孩鼓得最热烈,因为她其实不大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也因此她很积极,轮到小女孩发言时候,她说,我喜欢玩积木,可我的积木在家里。主任说,从很小时候我就预感到自己将会做一个主任,没想到变成了真的。妻子说,我喜欢听列车咯咯噔噔驶过的声音。

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启动了,不断地向前推进,搏击浪花一般,向后推动着后面的轨道,向前碾压着前面的轨道。无尽的轨道,无尽的远方。咯噔咯噔,列车在不断地克服着铁轨,在克服的铁轨的时候也克服着自身。

阿义说,我想做一个铁轨护理员。他们拿着工具,敲着铁轨。像是音乐家敲击着某种乐器。或者攀爬在高高的电线塔上,像一个蜘蛛侠。女孩躺在床上,张开双臂,说,我想要一个拥抱然后就睡觉。主任说,我曾经爬上一座高山,但望见还有更高的山,于是我下了这座山,又走上另一座山,这山望着那山高,仿佛永远没有止境。主任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他的眼神迷惘,仿佛望断了时空,望穿了秋水。时空如同冰裂缝一般,人们像无止境的悬崖底部纷纷坠落。妻子说,虽然是夜晚,但我能够体察到外面的风景。我能够感到村庄牛马与羊群,此时它们都发出沉静的鼾声,让人想起古诗里的意境。阿义说,当冬天降临,铁轨就会紧缩,敲起来会有一种斩截的声音。秋天铁轨上则覆盖着薄薄的白霜,踩上去会有些滑。叉开双腿站在上面,好像脚踩着滑雪板一样。有一次火车来了,发出响亮的汽笛声。我正在隧道里,抬头看到越来越庞大的火车头,我急忙撒开腿奔跑,隧道很长,火车的汽笛声越来越响亮。我沿着铁轨一直跑,跑出了隧道也还在跑,火车就要碾住我的脚后跟了,火车司机也探出头朝我大声喊叫,我如梦初醒地跳出轨道,摔倒在路边,火车轰隆隆驶过。女孩在床上来回翻滚,她衣服上的褶皱隐而复现。她开始背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主任说,很多年过去了,我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一些什么,也不大知道哪些事没有做。人生道路漫长,难以用一句话说尽。所以我不说了。但我不说并不代表我没有话可说。我想说很多话,但我的思维忽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觉察的问题。女儿背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阿义说,从那以后我就喜欢在铁轨上奔跑,我喜欢那种飞一样的感觉。我似乎一个仙人,可以御风而行。我的袖子飘飘荡荡,可以抓下这个火车,整个乾坤。妻子说,我想下去走一走,我要让司机停车,停车,再不停我就跳下去了。我再也不要坐火车了。女儿也哭起来,她们先是声音细微地哭,哭声越来越大。她们抱在一起。眼泪向一处飘飞。乘务员赶过来,问怎么了。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朗读与表演中。好的表演境界就是看不出在表演。而刚才他们已经做到了。他们像是各自处在各自的剧场。电话声又响了起来。主任手忙脚乱地寻找着电话,像是一种即兴表演,但就是找不到。

此时此刻,阿义看着主任,回想起主任工作的点滴,他总有许多电话要接,头与肩膀形成夹角,夹着手机,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看着电脑,一手抚着键盘,一手按动鼠标。几乎总是这样的姿态,使他仿佛也成了办公桌的一部分。主任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仿佛也带着桌子的影子。他开始在办公室四处走动,迈开大步,摆动双臂。他一会扶着桌子,一会忽然跳上桌面,用手支在桌子上,将身体倒立起来。而后用头顶着桌面,双腿弯曲,像陀螺一样旋转,转得很快。透过窗户淌进的夕阳如同溏心蛋糕一样涂抹在他脸上,使他如同醉酒一般。主任的身上有时确实带着酒气,他是在酒气的指引下做出许多决断的。他在抽屉里放着几小瓶各种各样的酒。他是单位里最后一道酒量的防线。有一回阿义去找他时候,当时没有其他人,主任正在自斟自酌。主任低声问他,你喜欢喝酒吗。阿义摆手说不怎么喝。主任酒气醺醺地说,一醉解千愁。

他们的声音渐渐相互交叉,好像多重声部一般,自说自话,不需要应和,也不需要延展。他们只是铺陈自己的事,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们以自己为圆心跳舞。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

乘务员拿着一本票册让大家换票。换完票,孙主任贴着阿义的耳朵说,阿义,我要给你颁发一个证书。阿义问,什么证书。孙主任拿出一张大纸,用笔在上面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欢迎你加入我的家庭。”主任说,现在,我把它隆重地授予你,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从此以后,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义庄重地接过证书。他的妻子和女儿都起立鼓掌。阿义兴奋地从行李架上取下粉色书包,抛到半空又接住。连续抛了三次,而后放回到行李架上。他有些不敢相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实是一道沟通他与主任的家庭的桥梁。有了这样的凭证,他就可以在世界上自由地往来。因为每个家庭背后都是广阔的世界,只不过有的处在中心,有的偏远一些。

就要熄灯时候,他们四人站在车厢里,影子长长短短,一齐歌唱着:

“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有缘才能相聚有难共同分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为他们搬来了音响与麦克风,于是他们的歌声响彻了整个车厢,整个列车,整个旷野。他们一边唱一边摇晃着身体,还将手臂举起来,如同挥舞荧光棒一般。会唱的一起唱,于是整个车厢,整个列车的人们都开始唱起了这首歌,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甚至睡着的人也在口中喃喃地唱着。

歌唱之后,四个人抱在一起,仿佛机器人合体一般,变成了四头八臂的人,像是雪球一样在过道上一路滚动,从一号车厢滚动到十八号车厢,又从十八号车厢滚动到一号车厢。熄灯了,只有指示灯与其他一些红色光亮像是萤火一样装点了车厢,他们滚动回二号车厢,停下来。爬上各自的床,向梦的腹地进发。

第二天,阿义最先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主任家中的床上。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