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厅

我们的生活多么像影碟,有时候快进,有时候慢放,还有时候要倒回去,或者停在那里不动。或缓或急地,我们度过了一生。看完影碟的人打了个哈欠,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味道,关掉影碟机,在难解的郁闷中昏昏睡去。因了这郁闷,他不会想要再回过头来看第二遍。

我们匆促的一生就像是被废黜并永不录用的官员像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一般被堆积在封满灰尘的层层叠叠的光盘中。

这天我走在阳光柔和的街上,感到世界从未如此美好。树影婆娑,在微风中梦呓;草木向荣,日光温婉,山茶花展开她娇美的胴体,莺啼燕语,一派早春的气象。我走进一条陌生的胡同,一扇古旧的门出现在我的面前。上面用粉笔写着三个歪斜的字,录像厅。我像是捡到一本武林中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一般高兴地想竟然是录像厅。推门进去,黑魆魆的玄关,熟悉的味道,像是病人吃药时候一贯用的配方,我是知道的,混合着方便面榨菜香肠烟口香糖尿骚味精液味汗味等的味道。我顿下脚步,让自己的眼睛渐渐熟悉黑暗,然后向前走去,就到了柜台。柜台腾着缭绕的烟雾,在烟雾中显出一张嘴唇猩红的女子的脸,像是鬼屋里猝不及防闪现的女鬼。一点红色的火星在烟头上时隐时现,仿佛一个讯号。我问,有什么片子。她用夹着烟的手指指左面。我走过去,一大排影碟排列在墙上。我选了一张封面素黑的影碟。走进一个小房间。左面的房里传来哄笑声,咯咯咯。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沙发,两把椅子,电视机,音响。摁开开关,将影碟放进碟机,电视机出现短暂的天蓝色,而后是播放。

怀旧的情绪扑面而来,狭窄空间中回环的声音让房子显得很空旷,沙发上开裂的绯色皮子下露出白色的内里,黑暗中似乎还有人影支离的晃动。我仿佛回到了九十年代,戴着黑色的呢帽,耳朵戴着耳机,双手插兜,走在灰色的小路上。

渐渐地,像是一只塑料袋被卷入轮胎,我的意识被卷入到电影中。从那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与我们相似的凡夫俗子的一生。由于刚才汹涌澎湃的怀旧之情的冲袭,我没有看到他的孩提时候。于是我拿起遥控器,倒到了影片的开端,弥漫的硝烟,跳跃的战火,人们的号泣,血红的夕阳,苍茫的脸色共同绘制出一幅乱世的图景。

一声啼哭从罂粟中生出,一个男孩从战乱的年代出生了,他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生的流离与苦难。出生如跳崖,有人跳得好,跳在了软绵绵的棉花里,有人跳到了水中,有人却砸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男孩就属于后者。出生不久,他的父母就相继离开了人世,舅母收养了他。长到八九岁时候,舅母也撒手人寰。他只得沿街乞讨,人们看他可怜,就时常施舍东西给他。光阴似箭,两年过后,当地迎来一场大旱,又兼蝗灾,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都出外逃荒。有的女孩背后被插上草签卖给别人。男孩流落到一个农户人家,被一个寡居女人拉进去,双手用铁链拴住,每天被强暴多次,有时候女人还在他身上滴蜡,滴在他的胸部、腹部、大腿内侧、足心,在火焰的燎烧中,红色的蜡烛就像番茄酱一般在他的身上融化,像是血一样流淌。他用力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脸部阴鸷地扭曲。女人像是女王一样欣赏着自己的奴隶,像是蜘蛛一样欣赏着挣扎的猎物,她要吃掉他。然而在她对他施行的残忍的折磨中,他竟有些喜欢上了她。她拿着细细的皮鞭,时轻时重地打在他身上。他配合地发出痛楚的呻吟。两人在浩大的疼痛之流中迎来一轮巨大的太阳。她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为他送了绑。他活动着身体,将她扑倒在地,像是狮子扑倒猎物一般,他咬着她的乳头,像是老鼠撮着瓜子,两人陷入雨打芭蕉一般的缠绵。但在两年后的一个早晨,当他醒来时,他感到一阵磅礴的虚无,仿佛一个巨大的风磨在他的心中不停地旋转。他没有看到她,他吃力地爬起来,走到厢房时,发现她晃晃悠悠地吊在绾在房梁上的麻绳结上,她的脸紫涨得像是猪肝,眼睛凸出,舌头可怕地向前伸着,褪到半截的裤子耷拉着。他以前见过她这样做,他问你在自杀吗。不,她边说边抽动着放在底下的手,我在寻求快感。

走出村庄,他继续向前走,临走时他带了干粮。一直走了三十里路,他来到一座城市。城市里似乎在举办一个庆祝活动,满街洋溢着笑脸,流动着欢声,地上还有许多红色的纸屑。他问别人什么事。别人告诉他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是莫大哥迎娶三姨太。他穿梭在人群中,像一只瘪小的昆虫。他还混进去大吃了一顿饭。穿着西服的气宇轩昂的莫老板携着娇艳可爱三姨太的手,走过漫长的红毯,让他艳羡不已。他说,大丈夫就当如此。三姨太的手多么洁白鲜嫩呀,像是一截藕。他突然撒开腿穿过众人朝红毯跑去。他一跳够到了三姨太的手,还拿到嘴边吻了一口。莫大哥惊问,这是作甚么。手下就有人将他拖出去,像是托着一把墩布一般。拖出去后他就被狠狠揍了一通。

为了谋生,他去了工厂。乏味的工序与机械转动的机器让他头晕眼花,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在生产线中获得了一个自己的位置。但因为一次疏忽他的一根手指被机床轧断了,工厂送他到医院,赔了他一些钱,就将他开除了。

恰逢战火再次来袭,他就参了军。他拿着锃光瓦亮的枪,心里感到很开心。打仗时候,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但从来没有被打死。他并不知道,其实生活是为了更多地折磨他才不让他过早地死。在军旅生活中,他磨练出钢铁一般的身体。但也像一台使用多年的机器一般有了一些故障。那是一次遭遇战,他和一个敌人狭路相逢,两人的枪里都没了子弹,互相用刀砍对方,寒光来回闪烁着。敌人砍去他一条胳膊,他砍掉敌人一半身体。他的战友相继死去。只有他成功活到了战后。但国家似乎忘了他。过了很多年,他才知道国家以为他死了给他做了一个光荣事迹榜。退伍之后,失去一只胳膊的他找了一份在停车场收费的工作。当他晃荡着空荡荡的袖子走在路上,就像杨过一般英武非凡。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哑巴女人,就结了婚。新婚头一晚,她缩在墙角,像是一枝梅花,不让他靠近。他任何接近她的企图都被她粉碎。她就像一个紧守着城池的女将军。他们沉默地对峙。眼睛对视着一直到天明。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抗拒他。第二天他出去给她买了糖,她吃糖时候,他突破了她的防线。原来她是喜欢吃糖的。她一边吃,一边傻笑。嗝,她把糖咽了,然后她开始激烈地反抗,他又拿出一块糖剥开糖纸塞到她嘴里。她安静下来。似乎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五年过后,她因为难产而死,他又孑然一身了。在家里坐着,他会忽然跳起来,仿佛要去寻找什么,但又坐回来。他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他开始整夜整夜地酗酒。于是他失去了工作。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就不再喝酒了,他躺在床上睡着,一连被饿醒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他终于爬起来,朝桥边走去。他走得很困难,饥饿像一块铅坠在他的肚子里。走到桥边,他看到有人趴在栏杆上钓鱼。他忽然想和那人打一架,但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赢的。他看到那人背上背着一个面包,他轻轻地取出来,边看他钓鱼边吃。当他快吃完时,那人忽然转过头,说,你的面包和我带的一样啊。说着那人去摸自己的面包,但什么都没摸到。他就嘻嘻地笑。那人就作势要打他,他跳开跑了,边跑边做着鬼脸。

他对那个钓鱼人是心存感激的,他本来是去寻死的。但他看到面包忽然就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想接下来是该找一份工作了。于是他找到一份扫大街的职业。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他手中仿佛执着一把青龙偃月刀似的拿着大笤帚,一挥手,地面就划出一个遒劲的半圆。再挥手,落叶纷纷被斩成两半。他努力地扫大街,对每一条街都了然于心。他又娶了一个寡妇,他想要和一个人一起变老。有一天,他忽然在街上听人说起自己的事迹,他大喊着那是我,我没死。

然后出现了演员表。关了电视,我摸出裤兜的烟,用打火机点燃,抽了一口,半天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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