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自首

这几日我很没有安全感,像鸵鸟一样,总是想找一个地方藏进去,将自己的脆弱、不堪、疲累都一股脑藏进去,而后就像改造后的新人一样以新的面目来面对这世界。那时大家将看到一个迥然不同的我,不欺诈、不犯法、不违禁,宛若海面新升的朝阳。但在此之前,我还是想严严实实地藏起来。面对这个世界,如同面对一支强大的敌军,守在碉堡内,藉着终有一日会被攻破的防御工事苟且。如甘地一般谨守不反抗的信条。

日复一日地,我梦到血,我梦到自己杀了许多人,血溅在我的衣服上、脸上、眼睛上,血腥味浓烈,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想不顾一切地躲起来。躲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就那么一辈子。于是我先紧紧关住门窗,而后在床栏杆上挂了床帐,拉着,这让人们就看不到我,降低了我被别人抓住的危险。我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吸血鬼一般,怕见人怕见光。除了上厕所或去吃饭,都躲在床上。有时候听到外面些微的响动,我的神经就如同被弹动的琴弦,波动不已。我用一只眼恐惧地望向窗外,冬日的世界清清寂寂,寥寥落落,白白漠漠,少有行人。虽然我用露在外面的眼睛望见了冬天的景象,但我觉得被遮蔽着的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更多一些,就像苦难比幸福更多一些。

一次写论文时候,因为要查找资料,我不得不赶赴图书馆,这让我有种被押赴刑场的感觉。尤其当我因为打水或者上厕所时候不得不穿过两排座位之间的空道时。我感觉到这是一条独木桥,需要格外的谨慎,这条狭道有一股强劲的风,让我的心动荡不宁。我选择的是图书馆的六楼库本区,这里的书不允许外借,只能在其内阅览,也不能将其他书带进来,进来还需要刷卡,因此人不大多。但于我却是个最好不过的去处了。我选了一个靠墙的偏僻座位。在桌子上摆满书做为堡垒。用外衣将自己的头包裹起来。但慢慢地,人就多了起来,散布到各个座位上。我发觉了人的多,就退了座位,拿着书本,在东北角的书架边的地上坐下,这里原来有一排黑皮椅子,后来不在了。坐着,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想着万一有人越过重重阻碍与关卡,闯进来,擒住我。于是我又从书架上拿下许多书,摆放在自己的周围,一层层垒起来,就像小时候摆麻将、摆积木,砖瓦工砌墙一样,让自己就像一个包围结构中部首里面的偏旁,围起来。为了节省材料,我选择了其中的两面都靠着墙的拐角。垒了齐腰深的时候,我坐下来,光线就像被折断一般斜斜地照过来,我听到了光线触到书墙的滋滋啦啦的如同烹油一般的声音。我这才感到一丝安心,仿佛洗澡的仙女终于找到并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我静静地读着书,感受着时光从书页上慢慢淌流的轻微声响,并闻嗅着袅袅的氤氲香气。当我沉醉书中如同醉酒一般时,我就不再害怕,我感到自己有了非同寻常的力量。我忽然想大喝一声,推倒自己所建的堡垒,将囚禁的自己释放出来。

从街上回来,一个人叫我说,三郎,你出去了?我回头一看,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我嗯了一声。他喜笑颜开地说,很久没见你了,你干吗呢。我说,没干吗。要不要晚上一起去玩。我说不了。他说,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嘛,不要老待在家里,就像一个大闺女一样。多出去晒晒太阳,转一转。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回到家里,我半天想不出他是谁。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忘记一个人,哪怕这个人之前和自己很熟惯。但重新记起来也很简单,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像将一根棍子放在一个重物下面,而后将之撬起来。我看到了扑克牌。是的,我们以前经常打扑克,各种玩法,不论是斗猴、爬山、亮尖,我们什么都玩,什么都赌,那时候我快乐得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但自始至终,我都是被动的那个,因为我觉得很多事一旦主动起来,就会变得兴趣索然。比起知道结果的事,我喜欢意外。如若鼓起勇气向对方提出如何如何的建议,如若对方同意了,则正中自己的下怀,因而没有新鲜感可言;如若对方不同意,自己就处于不利的被动地位,更让人觉得扫兴。比如说,他说,今天我们不玩斗猴,也不玩其他的,我们玩手工。你看我准备了什么。他拿出胶水、剪刀。将牌分为两半,一人一半。看我们谁能用这些牌做出好的东西。他将两张纸牌卷成圆筒,又用一张纸牌粘在两张上面。他说,这是望远镜;又用两张纸牌折出一朵玫瑰,说,这是玫瑰,献给亲爱的朋友。我折了飞机、轮船、还折出坦克。我还用大半纸牌做了一个碉堡。他看着碉堡,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会忘记我的。但他只说对了一半,我忘了他,但后来又想了起来。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躲起来,用眼睛偷偷地打量别人,而后发出长久的喟叹。我想我是不是患了一种病,但又没有学理上的证据,我自学黄帝内经已经半年了,我知道身体上每个穴位的位置。如果生病了凭借穴位就可以大致厘清病因。

我们还用纸牌玩过很多好玩的游戏。那一次我们每人拿半副牌,举在手里,坐在外面,手不动,谁的牌先掉谁就输了。或者手举着牌,谁的牌上先落上苍蝇、蜜蜂或蚊子以及其他什么虫子谁就赢了。我的手举得困乏极了,就像从虎口被掰开双手一样。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一切都像披上了夕阳的余晖,充满了一种落日的悲情与落寞。但这是这种仿佛往日贵族一般的气息,让我深深沉迷。

不如自首。我想我之所以想要躲藏起来,一定是因为犯过什么罪。我宁愿相信我犯过罪而想要躲藏,不然平白无故就想要脱离社会秩序不是很危险吗。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去离家不远的公安局一趟。里面的房子里有一个大铁笼,就像马戏团里关猴子的笼子一样,里面有三四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他们限于笼子的高度都坐在地上,拿眼打量我。我很害怕自己也和他们一起被关在里面,就又逃了出去。当然,我并不怕被关起来,而是害怕和别人一起。这无区别的对待势必会让我的独特性泯然众人,而成为一个真正的罪犯,这让一个想要假装罪犯的人不能接受。自首这条路因此被打上如同待拆建筑上的“拆”字一般的禁令。

我已经无处可去,除了自己的家。但家里也并不十分安全,比如一个假装钟点工的抢劫犯突然敲门,比如饶舌的客人突然来到,比如我昏厥在家中。纵使家里有很多屋子,每两间屋子之间有门做阻隔——我常常将住所想象成一座碉堡,一道道门是其防线——外敌入侵时候,窗户是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也是可以架设机关枪的地方,但最终也难免弹尽粮绝陷入敌手。

或许我应该设计一座最为易守难攻的房子,它如同避难所一般坚实。房门设有磁铁,可以吸附一切利器;玻璃是防弹的,有几千个曲折环绕的屋门,我所在的房间处在不断转换与流动的状态,还有数不清的地下室、迷宫、只有我知道的暗器、陷阱。我的床头还应有得手的枪支弹药。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

那天我独自在家,传来敲门声音。我问,谁,敲门声如同旺盛的火焰一样不息。我又问了两遍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如同被岩石压弯的小草,低到地缝中间去。我终于鼓起勇气问,是谁。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开门的时候,敲门声戛然而止。透过猫眼,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许是我听错了,我这样安慰自己。我也没有开门确认,万一有人正拿着一把板斧,一俟我开门,一板斧劈过来,我就一命呜呼了。我看着窗台上的一盆花,花比我更茂盛。我又转向镜子,发现一个自己几乎已经不认识的人,我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我怕发现另一个人。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但我走到自己的身旁要比走到别人身旁更难。为了找到我自己,我从未放过生活中的任何蛛丝马迹。但我发不现那个人——那个被称作我的人——的影子。通常来说,一个人在何种程度上丢失自己,他就在何种程度上寻找烦嚣。然而我不是,我虽然找不到自己,但还是愿意像鬼一样孤独。我更害怕从镜子里找不到自己的形容。那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但讽刺的是,没有人将会看见我。从这里可以看出,我其实还没有达到完全清寂的地步,我只是因为胆怯。

敲门声如同暴风雨一样迅猛了。我小心地拉开门,一副手铐递进来,说,和我走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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