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海
找到联系人,在短信上写下,我想去看海。看了半天,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发出去,而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删字永远比打字快。
打开门,走廊上走着,仿佛在船上,揉开惺忪的眼,像在船上一样颠簸晃荡。嗅到泥土的清新气息。是檐滴,积水,有雨。像一件事情新闻只报道了开头后续仍待观察一样,是下过的雨还是新停的也待考量,不过不急。
他是我的前男友。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曾经互相喜欢的我们怎么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我想这也是注定的事,我们都是倔强要强的人,谁也不肯向谁认错。直到将彼此的耐心完全消耗殆尽。于是我们互删了联系方式,连再见都没有说。我们是决计再也不见的了。
清晨,盥洗室里有两个人,如果算上我,就是三个。算上镜子里的,就是六个。一个早行,提着行李箱;一个是宿管,问家乡问旅程问其他。从一边厕所的窗户望出去,是另一所大学的操场,阳光充足,因而明丽,因而有健壮男子的气概,因而让人春心荡漾觉得春天又回来了。有三四个人在操场跑步,双臂一前一后,双腿一高一低,节奏温和,像是娓娓道来的音乐。大都是男人。一个老人只穿着一条内裤,前裆鼓鼓囊囊的,像是无人跨越的山丘,跑着,摆着,连鞋也没有穿。我也想出去跑步,在晨曦中绿茵茵的跑道上甩开四肢跑步,但只是想一想,并不真的去跑。而跑步,也只是在想象中是美好的,真的去跑反觉得是苦难,就像很多其他事物一样。上了大学之后,对于跑步,就很有些倦怠了。没有一点跑的兴致。从前高中时候,一个人跑,能跑一节课,跑得热汗淋漓。就那么跑着,越来越慢但还是跑着。而大学,则除了体测与体育课就与跑步绝缘了。不难发现,上了大学,有什么关乎本质的东西变了,永远地变了,在我们察觉之前就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但目前还不知道究竟什么发生了变化。就像人失窃时候不知道丢了什么,只有用到的时候才会察觉。上次体测得时候,正值经期,可以延期缓跑,但我想和大家一起跑,一虽然跑步也是一件孤独的事情,但一起跑的时候才有一种奋发向前的氛围。跑时候感到身下黏糊糊的,坚持跑完,第一次恶心呕吐到下不了床。
他第一次进入我的时候,就像开了一扇门,我体内的门被缓缓地打开,门轴发出清缓的声音,薄如蝉翼。疼痛感倏忽而至,并在一瞬间达到顶峰,我就像被撕成两半的包装纸一样,整个人都麻木了。我被利斧劈成了两半。我呐喊,呻吟,吸了一大口气,血就洇红了床单。血是紫红色的,那一天是紫红色的。我问,你会对我负责吗,他心甘情愿地做了承诺,其实我早就知道男人的承诺是靠不住的,但我却相信了他。我从没有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过一个人。那次他开玩笑说要引领着我走,我扮作盲人,把手伸给他,一直没有睁开眼,走着走着,脚尖触动了墙面。我哭着不理他,说我从来没有那么相信过别人。我姑姑领着我走的时候都不放心,你却滥用我的信任。
转身,从厕所解手出来,是走廊,从走廊看出去,一片黯淡的色调。树木播下浓荫,锦帐似的,仿佛被调暗的电视屏幕,且静音。但静音不意味着没有声音。昏昏的,适合睡眠。从前总喜欢昏昏的感觉,拉着帐子,将自己与世界隔开。默默歆享独处的滋味。最喜欢的还是半睡半醒的朦胧时候,悠悠地躺着,任岁月流逝。就像微醺的时候,既不完全醒着,也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他说他最喜欢看我半睡不醒的样子,特别有朦胧的美感。就像蒙着面纱的美女的一样。我娇嗔,什么叫就像,本来就是。他摸摸我的头,那时我还没梳辫子,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半遮半掩是最惹人爱怜的了。
起得太早了。再躺着也睡不着了,做过的梦也不能重做一次了,爱过的人也不能再爱一次了,下过的雪也不能再下一次了。我问雪,雪说,下一次,就小一次了。起得太早了。食堂的工作人员还在吃饭,里面都没有筷子。筷子在哪里呢。是绿色的,我丢了两只筷子。我要回到自己的丛林寻找。毋庸讳言,每个人在拥有地狱的同时,也拥有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我就是在那里,在那里重新开采树林,砍伐树木,制造批量的筷子。总学不会拿筷子的技法,又怎么能会练习盖世神功,怎么能在腥风血雨的江湖闯荡。两只筷子就像一对情侣,它们注定颠沛流离,每一顿饭都逢到不同的筷子结做暂时的伴侣,分分合合,演绎国家大势。
我和他也像两双筷子,只能够陪伴一双筷子那么长的时间。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离别。就像马不停蹄地赶到下一个驿站,接着又换马奔驰一样。
走出来证实,雨是昨晚来的,无声无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没有一点勾留的意思。雨是喜欢倾诉的,静静听着,但是它这次没有让人听到,而是落在了人的梦里。因此我梦到了什么。
我大概梦见了他,刚醒那时还记着,现在竟有些忘记了。似乎是我正睡着,他叫醒我一起去吃饭。我们不常一起吃饭,我下课走得晚,只是星期天一起出去吃。我总是点得很多,怎么也吃不完。他说我是眼馋肚饱的人。我很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吃得很斯文,看着他吃让人感到一种安静的力量,仿佛雨落在泥土上。当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就会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颊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这时我捧着脸,愈发凝神看他。他也就笑了。他笑起来就像一道光闪过,我被这光所震撼。我的身体几乎在战栗。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一定会抱住他亲一口。他也照例会骂我一句疯丫头。
忽然萌生出去看海的念头。小时候总是不停地想起什么,很多都不着边际,想起就要去做,去央浼大人,大人不允,又自己想办法。欲求得不到满足也是常有的事。海是总要去看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不为什么,因为它就在那里等我,用了亿万年的沧桑等我。你没有理由不去。就像如果有一个良人在那里等你,你会不去吗。在我,是可能不去的。但海,终究还是去的好。
我们会说起童年的事,比如拿着用线连接的两个纸筒假装电话;比如把鸡蛋做成不倒翁;比如做手工书里的手工。还有看过的动画片,做过的梦,儿时的玩伴。愈说愈觉得童年是一首歌,是一场永远不能再做的梦。
不知道为什么,在宿舍内总能听到下雨的声音。以为外面也下了雨,出去却发现,天是晴的,热的。不如去看海。
如果当时我说一起去看海吧,我们一定会去看海的,但我没有说。我总以为时间还很多,不必着急。但时间匆匆而过,吐出没有结晶的愿望之核,原封未动。也可以这样理解,这时时光寄来的一封信,当时看都没看就放置一边,等到若干年翻检旧物的时候才看到,但什么内容都已无关紧要了。不免唏嘘;或者理解为距地球若干光年的星球所发出的熠耀的光,却终究已是若干年前的了。
就来了,海边。文字上的距离永远短得让人忧伤。实际上去没去却不能知晓。我们总是沉迷于幻想与虚构呵。汹涌如潮,记忆澎湃。
在我的想象中,他也许来了,但确凿的现实却说他没有来。他不会再来了。我们的相片已经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就像地震中的地裂,任什么也补不住了。倘使非要说他来了不可,那么,他是在来之前就已经走了。
就像明信片上的一样。海边有奇妙的鸽子飞翔,搁浅在滩涂上像一只只纸折的小船。海风乍起的时候会闻到带着海的体温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味道。有五颜六色的珠贝,七手八脚的螃蟹。有一望无际的茫茫,远处就和天连在一起了,像一篇连载小说,好像有一只无形中的手,把它们捏在一起,就像把人的鼻子捏住一样。而后朝阳就出来了,呼吸也就放松了。就像舞台上出场的花脸,耍一通拳脚功夫。每个人的脸上就开遍了映山红,一路烧下去。还有四海无家的云,不甘心被当做背景的云总是在暗中孕育着一场雨,发动一场反对太阳的政变。总是被镇压,也总是在反抗。波浪溅起来,撞击岩礁,碎成一朵朵银色的浪花。有大鱼跃出水面,鼓着嘴,张着鳍。我认为那是一条会飞的鱼。白天不飞,只在夜间飞;有人时候不飞,无人时候飞,因此我们总不知道鱼也会飞。鱼飞起来,鸟就不敢吃它了。鱼飞累了就回海里睡觉。有人说鱼是人的始祖,他们这样说的时候,考虑到鱼的感受了吗。鱼想上岸做人吗。
他喜欢美人鱼,从小他就为天方夜谭中美丽而神秘的人鱼而迷醉。深蓝色的海底,果真居住着这些像人一样的尤物吗。一次,我不怀好意地问他,如果让你选择,你选人身鱼首的美人鱼还是人首鱼身的呢。他说,这个选择也太……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鱼,我弃选。我哈哈笑了。
谁此时没有联系,就不必联系;谁此时悲伤,就永远悲伤。没有联系的就不必联系了,正在联系的也不必联系了。既然身在大海,就死在大海吧。如若一觉醒来,海潮退去,身在草原。那就在草原吧。退潮的大海就像一次退去的高烧。留给世界的是无尽的废墟。
他喜欢写诗,也喜欢读诗。读和写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他给我读过里尔克的《秋日》,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从此一贯不喜读诗的我就中意了诗,也更属意于他了。我将他的诗和他给我读过的诗都抄写在一个天蓝色的笔记本上,空余的时间我就拿出来翻一翻。每次翻之前都洗一洗手,生怕留下印痕。
像一把斧头一样,丢在大海里面,再也找不到踪影。而后站在高楼的天台上,为看不见的景象所迷惑。上面的星空也见不到了,夏季的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都沉睡在过去的光年里无法自拔了。
七夕即将到来。他不在了,我终究会自己陪伴自己。你和谁过七夕?我和自己过。一旦喝醉了,对着月亮,我就是三个人,但三个人有些多,所以我不喝酒。我只和自己过。我是一个具有精神分裂能力的人,我会分裂为两个我。我说,我喜欢你。另一个我说,真巧,我也喜欢你。我说,你喜欢我什么。我答,什么都喜欢。我问,你确定一生只喜欢我一个?我答,是的,只喜欢你一个。而后我们手拉着手,一起跳舞,唱歌。欢饮达旦,说好的不喝酒……
天空中有多少次遗忘。我的身边已经没有水了。从此呼吸艰难。我是一条跃水而出的鱼。没有水我活不下去。我迫切地需要找到海,找到自己生存的理由。海水上涨了,我却没有水。没有鱼的海还是海吗?既然身在大海,就死在大海吧。
终有一天,我会看见大海,那时,我绝不会像没有看过大海的人一样大呼小叫,我会说,诺,原来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啊。而后沿着海滩走,一天都走不够,走十天,走一辈子。
隐姓埋名,不着边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