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2章）
第102章 绝不纳妾
从市坊回家的路，原本不过走上几百步便到，但今日却仿佛分外遥远。
璎珞的双腿，似有千斤重担，提不起，亦放不下。好容易挨到家门口，推门而入，只见王维正在庭院中剪栀子花。
“阿爷抱抱！我要香香！”一看到王维，莲儿便挥舞着小手，急着挣脱福嫂的怀抱，脚不沾地地向王维扑去。
福嫂和小蝶自去厨房忙碌，裹粽子的裹粽子，烤千层肉饼的烤千层肉饼。
王维忙放下手中的竹剪，蹲下身子，稳稳接住迎面而来的莲儿，笑微微地问：“大街上好不好玩？阿娘给莲儿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莲儿一边伸出手去够树上的栀子花，一边嘟囔着小嘴道：“不好玩，阿娘不给莲儿买糕糕。”
“哦？是不是莲儿不乖呀？”王维刮了刮莲儿精致的小鼻子，转身去看璎珞。只见璎珞正失神地倚在门边，目光不知看向何处。眉宇间，是遮不住的落寞和惆怅。方才出门时还好好的，莫不是？
“璎珞——”王维心里一沉，轻轻呼唤了一声。
“嗯？”听到王维的声音，璎珞似乎才回过神来，朝王维走来。
“阿娘，我要吃糕糕。”莲儿依旧对方才街头的糕糕念念不忘。
璎珞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哄莲儿道：“莲儿若是吃了糕糕，待会就要嚷嚷吃不下粽子和千层肉饼了。”
王维心中了然，便故意哄莲儿道：“莲儿，阿爷今日有点想吃汤饼了，谁能帮阿爷去告诉福嫂呢？”
“我能！”莲儿拍了拍小胸脯，响亮地回答，接着便撒开小腿，向厨房跑去。
璎珞怔怔地看着莲儿一蹦一跳欢快远去的背影，许久许久，才低头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王维低头嗅了嗅花香，从方才剪下的一丛栀子花中，选了大小适中的一朵，递到璎珞面前，含笑道：“璎珞，喜欢么？来，我替你簪上。”
璎珞抬头，看着眼前这双正默默凝视她的眸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仿佛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想躲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这样想着，便只觉眼眶一热，正想掩饰地低下头去，但一行清泪早已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王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低声说：“有什么事，咱们到屋里去说吧。若是不小心被莲儿看到了，还以为阿爷在欺负阿娘，把阿娘惹哭了呢。你说是不是？”
王维不说话还好，经他这样一说，璎珞心中的痛楚，竟愈发深了一层。所有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她不禁悲从中来，泪水竟像断了线似的，没完没了地夺眶而出，不听使唤，再也止不住……
她索性环住了他的腰，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胸口，哽咽着哭出了声。似乎眼下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王维叹了口气，微微收紧了臂弯，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完了，心里就好受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璎珞才觉得心中的痛楚似乎宣泄了一些，才想起这是家中庭院，随时有可能被莲儿、福嫂、小蝶她们撞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他怀中低声道：“咱们进屋吧。”
“且慢。”王维退后一步，伸手轻轻抬起璎珞的下巴， 用他修长温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含笑道：“现在可以让我替你把花戴上了吧？”
璎珞含羞地乖乖点头，王维细细端详了一番，才将栀子花簪在她右边的发髻上，满意地笑道：“也只有这素雅的栀子花，才配得上我家娘子。”
他这几句玩笑话，就像一把熨斗，将璎珞心头的苦闷熨平了大半。闻着王维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璎珞不禁想起了那个关于栀子花的美丽传说。
传说中，栀子花是天上的七仙女之一。她憧憬人间的美丽，就下凡变为一棵花树。不料一到人间就遭遇寒冬，在冰天雪地中渐渐枯萎下去。幸运的是，栀子花树遇见了一位家境贫寒却好学上进的读书人。他将花树移植回家，精心呵护。第二年春天，花树生机盎然，枝头开满了洁白的花朵。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情，她白天化身女子，为主人洗衣做饭，晚间变成花树，香飘千里。附近百姓知晓后，就家家户户都养起了栀子花。因为栀子花是仙女的化身，所以深受女子喜欢，纷纷将她簪在发上。从此，花开遍地，香满人间。
正当璎珞神游千里、浮想联翩时，王维已揽着她的肩，将她拉入了内室。在床边站定后，王维双手握住她的双肩，低头凝视着她的双眸，柔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什么？”璎珞心里一声哀叹，心知逃不过，却还是抬头看着他，故意装傻充愣，明知故问。
王维屈指轻轻在她额上一弹，调侃她道：“方才是谁在我怀里哭鼻子了？且哭得比莲儿还要伤心些？”
璎珞胸口微涩，低头思忖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王维，哑声道：“摩诘，我日后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王维顿时怔了怔，笑意从唇边散去，眉心多了一个浅浅的“川”字：“莫不是今日出门时，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笑她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不料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如此说来，他知道有人会对她这样说，他也知道确实有这样一回事了！
如果说她原来还有一丝心存侥幸，那么，此刻的她，只觉得整颗心在迅速往下沉、往下沉，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一旦坠下，将无重见天光之日……她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跌落床沿。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维心中疼惜，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璎珞唇边，喂她喝了一口，说：“璎珞，你看这个杯子，你已经用了四年了。你还记得它的名字么？”
璎珞满嘴都是苦味，看着王维手中的青瓷杯，触上那温润的感觉，心中疼得愈发厉害。
是的，这个杯子她已经用了四年了。她怎会不记得杯子的名字呢？一杯子，一辈子，她有一个，他也有一个，它们的名字是——夫妻杯。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已有五年了。可是，他们却仍只有莲儿一个孩子。
如果她无法再为他生育孩子，她该如何自处？她总不能让他因她而绝后，她总要为他早做打算。身为妻子，她该为他纳妾，让其他女子替他延续王家血脉……
从此以后，她和他，便不再是一夫一妻了。陪伴在他身边的，将再也不只是她一个女子。
想到这里，她愈发心痛难忍，从小到大都不曾这般痛苦煎熬过。眼泪再次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王维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无力的。他从她手中拿过渐渐发凉的青瓷杯，放在案头。然后，什么都不说，只是将她搂入怀中，抚摸着她一头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秀发，低声道：“璎珞，旁人的话，不值什么，莫要放在心上。”
“可是，如果是稳婆说的呢？”璎珞再也忍不住，抬头直视他的双眸，坚定地问道。
原来如此！
原来，璎珞今日出门时遇见稳婆了！莫非稳婆和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按理稳婆不是爱搬弄是非之人，自己也曾再三嘱咐过，今日怎会这样？
王维心中定了定，继续轻轻揉着璎珞如瀑的秀发，沉声说：“我不知道稳婆和你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当初你生下莲儿后，稳婆告诉我，你分娩时胎位不正，加上骨盆又较常人窄些，稳婆便用推拿和施针的法子帮你挪位，当时确实伤了一些元气。但是，你后来好好静养了几个月，方郎中也来瞧过了，说你已经恢复得大好了。至于生养，稳婆只说你可能会比旁人难怀上一些，但绝非没有可能。往后咱们多多努力，不就成了？”
王维的声音自有一种让人毋庸置疑的肯定，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璎珞听罢，不禁抬头看着他：“稳婆真是这样和你说的？”
“旁人的话你都信的，我的话，反而不信了么？”王维搂住璎珞的手不觉紧了紧，“再说了，不管稳婆怎么说，都只是一家之言，你何必往心里去？即便她说的是真的，就算咱们日后真的子嗣艰难，那又如何？莫说咱们已经有莲儿了，便是没有莲儿，又有什么打紧？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是比什么都强？”
一时之间，璎珞有种啼笑皆非之感。方才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但被他几句话一说，却觉得是自己在杞人忧天、无事生非。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王维胸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你方才哭成那样，莫不是担心我会贪心不足去纳妾？”王维低头看了一眼璎珞，伸手帮她理好鬓发，促狭地笑道。
“啊？连这都被他看出来了？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璎珞心里一阵发窘，不禁轻捶了他几下，嗔道：“如果我当真不能再为你生孩子了，即便你不想纳妾，为了王家血脉，还能怎样？”
“不，璎珞。”王维紧紧握住璎珞的手，深情凝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旁的事我不敢说，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答应你。我王维此生不管有几个子女，定然都是璎珞你生的。若违此誓，就让我……”
不待王维说下去，璎珞便紧紧捂住了他的唇，说：“好好的，发什么誓？我信你还不成么？”
“璎珞，你若是信我，就要信我到底，成么？”
看着眼前这双格外明亮的眸子，她再也没有任何疑虑，用力点了点头，说：“好，我信你！”
王维这才满意地笑了，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头，说：“以后再不许胡思乱想了，嗯？”
璎珞乖乖点了点头，刚想说话，帘外却响起了小蝶的声音：“阿郎，小姐，晚膳已经得了，你们这会来用膳么？”
王维笑着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璎珞，扬声道：“来了。”
晚膳甚是丰盛，案几上满满当当摆放着形状各异的粽子、热气腾腾的汤饼、金黄香脆的千层肉饼、清香扑鼻的百岁羹，不禁让人食指大动。
王维抱起莲儿，撩起袍角，在食案边坐下，先拿起一个千层肉饼，细嚼慢咽地尝了一口，转头对璎珞笑道：“味道果然鲜美。”
“那是当然。这千层肉饼是按小姐说的法子做的。小姐说，面皮要擀得薄些，外面要洒些白芝麻，里面要多裹一些羊肉酱。这羊肉酱呐，要在豉椒、桂皮、豆酱里腌泡半天，才能入味。这样烤出的肉饼，外香内嫩，味道自然鲜美。”福嫂是急性子，像倒豆子似的一气说了下去。
“福嫂，我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还不是因为你手巧，才能烤得如此好？来，你和小蝶也快趁热吃吧，待会凉了就不香了。”璎珞笑着招呼福嫂和小蝶。
“唔，阿娘说得好，福嫂做得好，咱们要吃得好，莲儿，你说对不？”王维吃完了一个，摸了摸身旁的莲儿，意犹未尽道。
本来一心惦记着糕糕的莲儿，如今吃了千层肉饼，砸吧着小嘴，连说“好吃”，一会子功夫，也已嚷嚷着吃下了小半个。
“莲儿要多吃些，才会快快长大，阿爷才能教你写字画画。”
莲儿乖乖地点了点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阿爷，我还要学琵琶！”
“哈哈，等莲儿长大了，只要莲儿想学，阿爷都会慢慢教你。”
“莲儿，阿爷有一身好本事，你要好好学，不能叫苦哦！”璎珞给莲儿盛了一小碗汤饼，用勺子舀了一口汤喂她。
王维笑着看了一眼璎珞，起身盛了一碗百岁羹，递到璎珞手中：“这是你爱喝的，趁热喝吧。”
“好。”璎珞嫣然一笑，低头喝了一口。再抬头时，看到的是被烛光映照得熠熠生辉的父女俩的脸庞，心中不禁一片柔软，甜甜地笑了。
入夜后，济州城内一片安静。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月光从半开的窗棂透了进来，把床前映得一片银白。
听着璎珞悠长均匀的呼吸，王维轻轻抽出原本枕在璎珞身下的手臂，披衣下床，步出门外。
庭院里一片宁静，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显得格外嘹亮。王维撩起袍角，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月光透过栀子花树，静静地洒了他一身。他抬头看着树梢上那一轮完美无瑕的明月，想起日间璎珞和他说的那些话，渐渐陷入沉思……
自打莲儿出生以来，他便不想让璎珞为子嗣的事烦心。每次璎珞和他聊到这个话题，他都调侃打趣地混过去了。不料，今日她还是知道了。
身为家中长子，他不是没有想过子嗣的事。只是，他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是你的，迟早会来，不是你的，强求不得。而且，说真的，他既想璎珞怀孕，又怕璎珞怀孕。3年前，璎珞生莲儿时九死一生的情景，即便此刻想来，依然心有余悸、不堪回首。
他早已想好，他还有4个弟弟，如果他和璎珞今生注定没有儿子，向弟弟过继一个便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纳妾，不让璎珞受一丝委屈。
蛙鸣声渐渐停了，夜色愈发沉静。虽然已是初夏，但深夜依然有些凉意。王维拢了拢衣裳，从容笃定地向内室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