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弋阳腔的故乡

弋阳,赣东北一山县也。明代戏曲四大声腔之一的弋阳腔,诞于斯。据考,此调乃宋末元初,起源于温州的南戏,经信江欸乃流传,与当地民歌小调糅合而成,实为浙江戏曲之后裔,有一脉相承的血缘。如此,去弋阳,仿佛走亲戚,岂不快哉?

在衢州上火车,两小时旅程。弋阳东到了。车厢里的广播,柔柔的,如细弱的游丝,被嘈杂的人声切割和淹没,听得不甚分明,全凭脚下“哐当”一声的晃动和踉跄,像猛然关上的铁门,提醒你已到站,粗野而真实。弋阳只有一个站,加个“东”字,则为区别于湖南益阳,以免买错车票。坚硬、粗犷的铁路,需要女人般的温柔和细腻,建议铁道部长由女性担任,或许可以提供更人性化的服务。但现在来不及投票,留给明年“两会”官选的人民代表吧。对不起,我们要下车了。车窗外,夕阳在地平线上,燃烧出橙红的光芒,温暖着这一片土地。

出站,先找住处。暮色中,马路坑坑洼洼,边沟积着污水。一辆旧公交车,醉汉般摇摇晃晃,从身边开过,尘土飞扬。市政道路和发达地区相比,仿佛寒碜的乡巴佬。向老表打听,说是老城区。再往前,拐过两个叉路口,房子有了点模样,行道树缝隙里,霓虹灯闪闪烁烁,像眨个不停的眼睛。经验告诉我,这大概算是城了。原本想住弋阳宾馆,找着了,门前黑咕隆咚的,出门人怕黑,只好回头住尚客优,一家连锁店。

然后,去慰劳咕咕叫的肚皮。附近有条步行街,灯光像长长的甬道,一路延伸,想必会有饭店。逛了一圈,除了烧烤之类的大排档,只有几家卖面食的小吃摊。看起来,弋阳的饮食文化,尚且停滞在初级阶段,不够与时俱进。没办法,和拙荆各要了一碗山粉饺,胡乱充了饥。但心有不甘,路过超市,采购些熟食和糕点,回旅馆慢慢享用。

饱餐一顿,睡觉。

是夜,下榻尚客优。先前,办理登记手续之时,服务员热情推荐会员卡。考虑到家中卡多甚烦,婉言谢绝了。半夜里,被悉悉索索声惊醒,开灯查看,窗帘角上一条老鼠尾巴,像一截黑黑的电线,半翘半垂的,暴露无遗。拍一下床,缩回去,吊顶上的运动会,百米冲刺过了终点线。稍后,房内阒然。灭灯,故态复萌。如此,庶几一夜无眠。于是乎!尚客优拟改一字为尚客“忧”矣。

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次日,去游龟峰。彼此看看,眼圈发黑,状如熊猫,一对野生动物,正宜放逐山林。但放逐的过程,十分麻烦。出租车开了半途,忽遇路阻,斟酌再三,只好掉头绕道。当然,加钱是毫无疑问的。龟峰的好处,网上都有,不再赘言。其实,两月前刚来过,此番是为拙荆导游。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午后,依然未通车,只好步行返回,至修建中的梨温高速,被阻车辆像长龙,一眼望不到头。道路堵塞,犹如肠梗,憋得难受。没办法,权当锻炼身体。幸而天气很好,冬阳温煦,远近高低的房舍和灌木,沐浴在金灿灿的日色里,宁静如一幅油画。走了十多里,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的士。颠了一会,隔着窗,闪过一些机关事业单位的牌子,大概是南岸新城。楼房虽气派,门庭却显得冷落,没老城热闹。两点,到火车站,买了晚上的回程票。

现在,还有半天,慢慢逛。

老城的几条街,昨晚找旅馆,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店铺雷同,味同嚼蜡,不如在巷弄里走走,图个新鲜。一位农妇卖甘蔗,铁刨滑动,蔗皮落了一地紫红。问了问,四元一根,挺便宜。买了,经过城北广场,觉得有些累,便进去休息。

城北广场宽敞、方正,中间一个大圆盘,远看像一口平底锅,两边的长廊,仿佛月牙形的把手,面积约数万平方米。广场是城市气魄的象征。一个城市的广场有多大,气魄就有多大。我们坐在草坪上,边晒太阳,边嚼甘蔗。虽是冬日,温暖如春。眼前,玩的人蛮多,三口之家走过,小女孩像风中蝴蝶;一对情侣,依偎着,情意绵绵;几个小青年,坐着打扑克牌,赢了,输了,一番嬉闹。长廊则是老人的领地,闲谈、嗑瓜子、拉胡琴、唱大戏。更远一些,有人练木兰剑、跳舞,音乐好像是家喻户晓的《十送红军》,缠绵中有凄婉之声。人们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打发闲暇时光。

坐了一会,起身,随意漫步。最北面,苍翠的树木,映掩着一个土丘,走近了,拾级而上,是弋阳革命英雄纪念塔。绕塔一周,碑石粗粝,苔痕满目,无其他文字。战争年代,弋阳献出了无数儿女,英魂在此安息。此时此刻,重温一下方志敏“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苦,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杀,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悲哀,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凄凉的荒地”的理想,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黄昏降临,人群渐渐散去。

晚饭找了一家快餐店,在弋阳一中旁边,和蜂拥而至的学生,挤一张饭桌,抢占了孩子们的座位,心生歉意。

闾门即事

耕夫召募爱楼船,

春草青青万项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

清明几处有新烟。

饭后回到广场,已是华灯初上。喜欢健身运动的市民,把广场挤得黑鸦鸦的。里层“平底锅”上,音乐节奏强烈,双人舞跳得正欢;“锅沿”是一圈逆时针行走的队伍,仿佛旋转的陀螺;东、南、西三个角上,排舞此起彼伏,喇叭像两军对垒,一个比一个响。哦,弋阳人真会生活。看看时间尚早,怂恿拙荆去跳一曲。她对排舞情有独钟,一转身,混进去,像鱼入了水。遂昌的排舞,飞得最远的是紫蝶,飞到了京城。拙荆跳到江西,无异乡之感,也算是洒脱了一回。正在胡思乱想,听街头长笛悠扬,传来一阵歌声,赶紧挤过去,心想,要是能听到弋阳腔,真是不虚此行了。于是,冒昧问一位歌手:老师,会唱弋阳腔吗?她摇摇头说不会,看我一眼,又补充一句,唱流行歌曲呢。回答令人扫兴。弋阳腔,真的已成广陵散了么? 想起汤显祖老先生“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的话,失望中又有些许安慰。一个声腔消亡了,它的营养,在别的土壤里,孕育了另一个新的声腔。弋阳腔成了高腔的鼻祖,演绎了戏曲史上的凤凰涅槃。

弋阳,既古老又年轻、既陈旧又新鲜、既落后又进步,是时代兴衰荣辱、悲喜忧乐的一面镜子。本想再仔细看看你,但我们要走了。或许有一天,会再回来,重访弋阳腔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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