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啸:呈现身体不同的价值美
易英,男,1953年出生于湖南省芷江侗族自治县。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央美术学院《美术研究》杂志社社长、《世界美术》主编。
韩啸的作品是关于身体的照片,或许可以称为影像艺术。韩啸问道,他的变性手术或美容手术可否成为当代艺术作品。答案是可以的,但要有一定的条件。韩啸很清楚这个条件,就是把一个行为转换为视觉表达。没有视觉,我们无法判断这个行为,因为他的行为本身是视觉的,他将生活世界的身体改变为另一个身体,另一个身体呈现为不同的价值,这种价值首先在视觉上体现出来。
影像艺术的特点是貌似真实地记录虚构的事实。其方式有三;虚构事实的直接记录、表征的建构和图像的挪用。第一点,艺术家设计和虚构的事实用影像方式记录和传播,这个概念近似行为艺术或表演艺术,但重点在掌握镜头的人的主体性,镜头如同主体身体的延伸,虚构的事实是身体意向性的结果。第二点,真实的表象呈现于图像,但图像并非事实或真实本身。世界观和意识形态都预示着综合的想象力,同时,它们本身也都需要被综合和图式的方式来解释。每一张图片都是意识形态。第三点,在景观社会,图像的生产并非艺术的生产,图像如同符号指示着生产它的意义,艺术的挪用经过语境的置换,揭示出符号的内在含义。不是指一般的艺术创作的挪用,而是文化符号的挪用。礼仪是行动的符号,符号是静止的礼仪。礼仪强调的是自身身份的认同,挪用则是异质符号的移入,一种价值观的位移。
这三点都与韩啸的作品相关。首先,图像的对象是特定的行为,虽然不是虚构,但是超出人们一般的常识与判断的行为。行为艺术的要害是经验的传达,亦即不是对事实本身的识别,而是感受事实传达的经验。就如图像所展示的整形和变性的过程,会产生对身体意识的强烈刺激,事物会脱离它的本来面貌,观看主体的生命联想会将对象与自身联为一体。其次,图像体现为表征,即使如摄影那样真实的再现。摄影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关键是图像后面的故事。图像记录的是事物的表面,但表面并不反映事物的本质。不过,本质不是指被表面掩盖的因果关系,而是刺点与裂口,不为人知的权力关系和文化规定。有一张照片可以视为韩啸的作品,尽管照片不是他拍的,也不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行为过程,而是一个行为的结果。一个男人经过变性手术成为一个女人。照片有着潜在的震撼,陌生而神秘的变性,变性后的女人如此美丽,既有视觉的冲击,也有伦理的困惑。表征的构造总是选取有吸引力的现象,但是越是有吸引力的事情越可能具有超越表征的潜质。这就涉及第三个方面,图像的挪用。挪用指示着意义的转换,图像成为一个符号,通过图像的此在说明另外的事情。这也是韩啸的作品最重要的意义。
整形和变性都意味着身体的改变。身体是自然的产物,自然本来是主体的客体,主体即人,身体是主体的载体和自然显现。与任何动物的身体不同的是,人的身体有知觉和意识的能动性,人与世界的能动关系首先是通过身体进行的。身体不是单纯的动物性的存在,也不是纯粹的精神的存在;作为物质存在的身体和作为精神存在的意识不可分割地统一在身体中。因为有知觉与意识和世界发生关系,身体就不是单纯的自然物,在身体作用于自然后,自然会留下身体的印记,同时也会通过身体的知觉和意识反作用于身体。当身体触摸世界的时候,世界也在触摸身体。世界是作为主体投射的世界,主体是作为世界投射的主体。在身体与世界的互动过程中,身体反而是被动的,虽然能动的身体首先主动地接触世界,但世界先于身体而存在,知觉和意识一旦通过自然的单纯的身体触摸世界后,先于身体而存在的世界就会改变身体,逐渐把身体嬗变为世界的身体,不复为自然与单纯。身体是被建构的,对一般人来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原初的时候是怎样,他们会将社会的建构视为自然的状态。在生命成长的过程中,身体的自然属性逐渐被世界所遮蔽,但是身体的语言并没有消失。身体的符号系统与社会的符号系统会走向融合和统一,以至于身体成为社会的一部分,这亦是身体的充分建构。或者是相反,在身体与世界的融合中有不可弥合的裂缝,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裂缝会转变为对抗,或者是改变身体,或者是改变世界。世界的符号系统是约定的,规定的,是早于(个体的)身体的千百年来形成的,但是,这个符号系统是作用于单一的身体,无差别的身体,世界的规则强制性地强加于所有的人。性别的建构就是如此,女人被男人建构为女人,正是身体的不同,女性会有感知世界的不同方式,如果是在自然的条件下,会按照性别的不同方式成为不同性别的主体,成为其自身的人。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并非身体的自由,而是男性建构的使然。我们假定世界的规则是由男性制定的,女性的身体就成为男性的对象化。“女为悦己者容”,这是在男性的凝视之下,女性改变身体的某个部分,以适合规则的需要。当然,主体意识的觉醒会扩大融合的裂缝,要求回归本来的身体,或者改变既定的规则。身体的自然状态被世界的规则所改变,身体受到压制,依附于身体的精神也同样受到压制。那么身体有没有可能回到它的本真。在性别的身体中,总有性别身份模糊的地带,性别的意向性不指向单一的性别身体。这样的身体在成长过程中必然会与世界规则发生冲突,或者身为男人,或者身为女人,无意识的性别冲动受到压制,在现实世界中,呈现为歧视、边缘、规训与顺从。
在此,我们又回到韩啸的照片,一个整容手术的现场,一个变性前后的形像比对,两者都是身体的改变,前者是改变身体的自然状况,后者则是回归自然的身体。但改变的动机都不是自然的呼唤,而是对规训的抗争。从表面上看,整容是对美的追求,然而却违背了自然即美的规律。美的标准本来就不是自然的,在不能改变美的规训的情况下,就只有改变身体自身,以应对世界的规则。后者则是具有双重的意义,如果社会能够公平地对待性差异者,身体则无需改变,它可以自由地存在于自然状态中。它的改变意味着身体的妥协,放弃自身的存在而转变为世界所要求的人;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自然的回归,当身体显现为一种性别的时候,而本质可能是另一种性别,为了抵抗身体的规训,而回归本质的身体,回到被掩蔽的自然状态。对身体而言,性别的改变可能会遭遇规训的不同方式,对他而言则是解除本质与规训的双重压力,人还原为其人。
一张照片就是一个意识形态,我们从表面看到了它“镜像”的世界,但这只是这个世界的入口。我们可以看到身体的创伤,看到韩啸高超的技术,但在复杂的意义网络中,还不能真正理解这张照片。一张照片的价值越高,功能就越小。如果从这样的意义来看韩啸的照片,那就要忽视它的功能,进入它的意义世界,面对身体的创伤,超越被规训的身体,试想着回归自然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