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 舅舅，你回来吗？ ||“一人一城一故事”优秀征文选登（177）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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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回来吗？》

作者｜梅洁（江西南昌）

　　　　　　　一
　　舅舅是一个温和、随意而高大的男人，他在秦家生活了近50年了，是一颗石头，也生了根了。

　　可是，舅舅在一个深秋的季节离家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家，这让我们都伤心、愤然不已。

　　那时，送走年老的外婆已有6个年头了，舅舅和小姨的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一切都如季节成熟的亦步亦趋，没有人愿意去改变什么的，只是舅舅在这时离家出走了，并且不再回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直接造成舅舅的出走，在我看来，一个男人他能舍却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亲情，要么是对生活的一种倦怠，要么是他遭遇了自己的爱情。

　　可舅舅怎么能遭遇爱情呢？这在我们看来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个错误啊！他的爱情是小姨的，这是他出生3天后外婆就给他穿上的一件永久的爱情外衣，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是舅舅在那个深秋的正午，坚决要求解除他和小姨的婚约，这让所有的人都对他指责不已。

　　舅舅出生3天后便被抱养到了外婆家，从鄱湖边的一个贫穷小村至另外一个不算富裕的小镇也许并没有多少距离，可从此舅舅的人生轨迹就被改写了。那时他便成了母亲惟一的弟弟，外婆惟一的儿子，我惟一的舅舅。外婆只生了母亲和小姨2个女儿，抱养的舅舅成了那个家庭传承下去的希望。在所有人看来，舅舅和小姨的婚姻是顺应天然，锦上添花的，毕竟至情才能至深的。

　　也许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舅舅的感受。

　　　　　　　　二

　　对舅舅的印象多来自于小时侯。因时光和生活的流转，将近6年，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了。小时在外婆家呆的时间较多，舅舅总是那么的让人可亲可赖，他就像疼我痛我的外婆一样，永远烙印在我心温柔的深处，成为一块不可分割的亲柔乡。可舅舅竟然自行离开了那片记忆中美丽的小镇，我的心有微微撕裂的疼痛。

　　舅舅年轻的时侯是个强壮而帅气的小伙子，性格豪爽而随和。那时他已和小姨结婚了，可印象中他和小姨根本就不像是夫妻，在我当时的思维里，他们是我的两个并列而没有任何交叉关系的亲人。小姨比舅舅大2岁。那时最开心的事就是被舅舅带着买桂花糕和糖果吃了，后来舅舅为了锻炼我，就让我拿钱自己去对面的商店里买，他给我一张整币，然后让我决定买多少，然后找多少钱回来。

　　大了一点的时侯便跟着舅舅去看露天电影，那时的舅舅如知道哪个村镇有露天电影巡放，简直是比过节还要兴奋。小姨好像不太愿意随舅舅这个村那个镇地颠跑，我就吵着跟舅舅去，舅舅为了能让个子矮小的我也看得上，就早早地带我去占好领地，因晚了的话，便只看到人山人海了。

　　薄暮的黄昏里，有风微微地吹着，远远近近的村庄都笼罩在一片落日的辉煌里，田野的水车悠然地旋转着，我们快活地走在路上，有时累了，舅舅就一把把我撂在背上。对我来说看电影已不是很重要了，这看电影的“旅途”比什么都来得欢乐。

　　后来，为了生计，舅舅随人外出做工，我也渐大，在外婆家呆的时侯便少了，可在舅舅面前总像是个3岁的小孩。那时的孩童时代物质上是相当贫乏的，最大的奢望就是希望家里有客人来，那样就会有许多糖果吃。当然，这样的贵宾是不多的，舅舅算得上是一个最受欢迎的人，因为舅舅一从外回来，就会来到我们家看望母亲和我，就会带来许多的礼物。

　　一次好久不见的舅舅来了，记得那是一个秋末，舅舅却穿得相当单薄，身上也脏兮兮的。我一看舅舅徒手来到家里，就有点失望，舅舅反应过来，忙大大小小的口袋里找寻着，总算在最里面的一件衬衣里找出一张10元的人民币。他说匆忙间竟忘了买东西了，他叫我自己去买，他去找母亲。我正高兴地出门时，他喊住了我，不好意思地说要找5元钱回来。我一听心里很不高兴，心想真是小气，就蛮横地说，那不是一半吗，我现在就给你吧。我任性地把钱撕成两半，然后扔在地上。

　　从不发火的舅舅，脸忽然黑下来，变得十分难看，他低吼着说，把钱捡起来。我从没看到舅舅这个样子，就有些害怕地乖乖把钱捡起来递给舅舅，舅舅接过钱，很心痛的样子，他找出透明胶把钱仔细地重又粘好后说，阿眉，你只能用5元钱，留5元舅舅坐车回家。

　　后来，我知道那次舅舅在外做生意亏了本，下火车的时侯行李又被偷，他是一途辛劳直接到我家的。那时我真恨不得打自己10个耳光。

　　上学了以后，舅舅好像一直在外做事，那时外公已离世了，去外婆家基本上见不着舅舅的影子，只有在年底的时侯舅舅才会回来。那时小姨已生了小孩，看来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他了。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我去外婆家。那个夏日的早晨，外婆带着小表弟落寞地坐在门前枣树的荫凉下，我问外婆，小姨呢？外婆指了指屋里，微启着一颗掉了门牙的嘴，轻声地说小姨病了。尔后又补充道：舅舅很久没有写过信来。

　　外婆的语气里有种伤感，尽管我不是很明白小姨的病和舅舅的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分明就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感到全身发凉，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传染。

　　走至小姨的房间，小姨正躺在床上，那样的季节，她却裹着一条厚毛毡，不由让人意识到，温度并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内心。

　　可是许多年，舅舅和小姨也这样过过来了。舅舅像所有小镇的男人一样大半生就在外面做工。随着生活的变迁，我去外婆家几乎为零了。枣花开得馥郁的那个季节外婆去世了，我非常伤心，最伤心的还是舅舅，我看到那时的舅舅哭得像个孩子，不由不令人动容。

　　舅舅的孩子成家了以后，舅舅便没再外出奔波，他在家帮人搞水产养殖。

　　我们都是一些最平常的人，平常得就像田野原始的水车，经年习惯而又碌碌地转着，不分天光日月。可是近50的舅舅却忽然离家出走了，这像一台水车突然脱了节，教人慌乱而又始料不及。

　　　　　　　　三

　　春节回家，看着伤心不己的母亲和愤懑的小姨，我答应与她们一起去寻回出走的舅舅，尽管我知道这是一种徒劳，可为了能见到舅舅一面，我去了另一个从没去过的小镇。

　　抱着尝试说服舅舅的满腹激情壮语，我们一行坐了通往舅舅呆着的另一个小镇的班车，一途颠簸的尘埃里，谁都没有吭声，母亲和小姨沉默地坐着，她们都明显地老了，让人觉出一种哀伤。

　　我问起和舅舅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小姨不作声，她是坚决不同意与舅舅解除婚约的，那怕受到天大的伤害，这让她面子上下不了台。母亲说这次不知能不能见到舅舅，因为每次找来，小姨都是愤怒有加的，舅舅后来干脆躲避着不见她们。母亲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你舅舅是中了什么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那也是个平常的女人，无非是年轻一点，丈夫已过世了，拖着一家老小，他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在那个小镇见到舅舅的时侯，我诧异了好一阵，尽管几年不见，但一个人的变化也不会那么大的。舅舅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滋润，他苍老了，背有些微驼，以往高大的身子显得低矮许多，满身疲惫的样子。看到我们，舅舅下意识地准备转身离去。走出不远，听到我喊舅舅，他就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我清晰地听到他低喊了一声我的乳名。

　　我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再欲走掉的舅舅，舅舅定定地站在那里，有一种难言的尴尬，目光流露出一丝无奈。他拉住我的手就势蹲了下来。正欲上前哭骂的小姨嗫嚅着闭住了张开的唇。

　　母亲看到舅舅肯停下来，就向我使着眼色，我带着舅舅去了镇上一个茶馆。

　　面对面沉默地坐了良久，舅舅看我不做声反到显得有些不安起来，他叫店员拿来一盘桂花糕，说了声：阿眉，吃吧。你小时，舅舅最喜欢看你吃桂花糕的样子了。桂花糕举在嘴边，我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我说舅舅，你回家吧！

　　舅舅轻叹了一声，又长久地沉默下来。平静下来，我刚准备开始我的游说，舅舅摆了摆手，阿眉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舅舅也是近50的人了，知道什么是道德和责任，做着这个决定，我做了近30年了。

　　茶馆窗外透进很好的阳光，可看到尘土在光线里飞舞的样子，我的大脑在舅舅不大的声音里一片空白。

　　我问舅舅，那个女人你认识近30年了？

　　舅舅不置可否地用唇碰了一下茶杯，他说那是个苦命的女人，年轻时我们就认识了，但当时的我是不能背叛自己的生活的。她后来嫁了人，丈夫前几年去世了，她一个人拖着一家老少，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做过大手术，前段日子查出已癌化了，我只想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尽一些所能……

　　我呆呆地怔在那里，我说舅舅你没做错，可是你这样会伤害小姨的。

　　舅舅说，小姨理解不了他，为此他只有与小姨解除婚约。

　　　　　　　　　四

　　那次的游说和规劝计划绝对的失败，望着舅舅起身离去的微驼的背，我的心如阳光穿过树隙筛在地面的影子，千疮百孔。

　　见到等在路口的母亲和小姨，我也有痛哭的欲望。她们看见了我，满怀期待地迎了过来，我冷冷地对小姨说：小姨，同意和舅舅离婚吧。我向她说出了那女人已得了癌症的实情。

　　小姨听后呆怔地张了张嘴，半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的善良让她的怨愤消失了不少。小姨默许了舅舅对另一个女人的帮助，但她还是坚持不与舅舅离婚。就那样他们相互冷漠地讧着。

　　就在我有些淡忘时，一天，极力逃避我们的舅舅竟到城里来了，且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我居住的住宅小区。

　　舅舅的出现让我惊诧不已，我呆怔在那里，忘了该怎么样去欢迎他。也许我的沉默让舅舅误以为是对他的漠然，他不安地站在那里，说进城有点事，顺道来看看我的。说完就转身要走，我忽然反应过来，就叫住了他，我说舅舅吃过饭再走吧。舅舅听到我喊他，立即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阳光下我重新看见他浑浊的眼里的泪花，他像一个得到了大人认可的孩子，慢慢地又向我走了过来，我这才看到他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裹。他把那些包裹放在我的脚边，说不了，饭已吃过了，这些是带给你的家乡产品，都是你喜爱的。顿了一下就说，在外要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