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莉 || 山丫头回家(三)
山丫头回家(三)
作者 | 邓小莉
近一年村子不大太平,后院景超娘过世后,又走了两个啦,乡亲们淡定的处理后事,人群熙攘,和喜事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在下葬时,穿白服哭哭戚戚的队伍、儿子摔孝子盆呼爹唤娘的那一声悲切,让心软的人抹上一把眼泪,叹息人生短暂,谈论着他(她)的各种好,生前的过错在此刻化为乌有,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生死不记仇!
丫头想,有一天父母离世,也会这样,不管自己是多么痛苦,乡亲依然和今天一样,该干嘛干嘛。想想人活一世,出生一声啼哭,死后亲人一阵啼哭,黄土一堆,这一生是风光是凄苦,死后都平等了!
老爸打电话说村南头李爷爷去世了,这和丫头不是本家,父母去帮忙,自己不用回去的,谁知父亲语气凝重,叮嘱自己必须回来,并且是头一天就回来,丫头奇怪,但也不执拗父亲,回就回,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
下了公路,沿着田边的水泥路,正是初冬之时,新翻的土地,有几块白菜地,被藤条绑着的白菜像一个个娃娃,或端正或委屈地排列着,丫头闻到白菜炖豆腐的香味。
地畔一棵老柿子树挂满诱人的红柿子,修高速公路时,路边的树被砍得所剩无几,这棵柿树逃过一劫,像是空旷田野的灵魂,一成不变的迎送着人们。树梢一个喜鹊窝,一只喜鹊点头啄着柿子,不时昂起头满足地叫两声,喜鹊的叫声,才给这萧条的冬季增添一丝活力。
丫头走走停停,不断拿起手机拍照,路边的茅草,水边的芦苇,田地里的白菜,树上的柿子,遗憾的是树太高,她无法拍到枝头的喜鹊。每次回家这些照片晒在朋友圈,点赞率很高,在熙攘的城市,人们整日穿梭在车水马龙,乡间清新的自然风景让人心情愉悦。别说,人走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是觉得无限养眼,对于丫头,这更是生养自己的家乡,走遍天下,总在心里。
李家门前烟雾缭绕,女人们在一排大锅前忙碌着,旁边几桌麻将,男人们在搓麻将,老人的丧事没有男人们啥事,墓都是提前箍好的,只是在埋葬那天一起把棺材抬上墓地,封好墓口就完事了。李爷爷87岁,在村里,过了80岁去世,且四世同堂,是悲喜参半,来吊唁的人还会放鞭炮,所以,李爷爷院子人群熙攘,若不是有穿戴白孝服的人进出,还以为是喜事呢!丫头在人群里发现几个平时不常回家的小伙子,更奇怪的是曹家三兄弟也回来了。
母亲跑回来,接过她的包,让女儿去给爷爷磕个头再去吃饭。堂屋正中的大方桌上,李爷爷遗像被花花绿绿的现食纸扎包围着,他笑容可掬的望着自己,这场面是有感染力的,丫头立刻变得难过,鼻子酸酸的,磕一个头刚下去,一旁的胖婶喊:丫头给你爷磕过头了,赶紧出去吃饭。胖婶话刚落音,一长节香灰跌下来,刚好落在丫头面前。
出来和院子的人打着招呼,胖婶装模作样地歪头看看她身后:怎么?还是没有引女婿娃回来啊?大家都等着拉你这女子的长面呢!抓紧点。丫头大方地回答:好,抓紧,那您也跟我瞅一个,好不好?大家都议论丫头以后是招上门女婿还是嫁人。
丫头一边和大家拉话一边吃饭,村里过丧事,早上酸菜糊汤面,下午米饭烩菜,柴火大锅饭香着呢!都是丫头喜欢吃的。吃过饭,丫头妈不知从哪儿摸来一小刀递给女儿,让她到一边帮忙刮土豆,丫头扭头看看,一堆蔬菜边上就围了八九个妇女,可老妈拿了个小凳子愣是吆喝着插进来空隙,让丫头挤进去。
傍晚,第二天准备的菜,该洗的洗了,该烫的也烫了,只待第二天待客厨子炒、凉拌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等着看总管第二天安排啥活。
这场大事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就是“总管”,整个事情操作成败取决于他的合理化安排,这个人一般都会选家族中有威望或者是村子有能力的人,主人在这天就可以放权,由他全权负责,从起灵走的这一刻,他要把握好时间,全盘指挥,接客,礼桌,后厨,端盘的,下菜的,打杂的,这支大队人马有条不絮,保证整个坐席过程不出差池。所以,这是一个抱团操作的集体,为了整个村子的荣誉,大家都会卖力做好的。“总管”也是农村人活了大半辈子展示人格魅力的一次机会。
院墙西边围了一堆人,有人开始写“执事”安排了。丫头挤进去,她知道村里有两个毛笔字写得很棒的人,果然是后村的张叔,他当了一辈子教师,写得一手好字,村里过事都少不了他。张叔一脸凝重,左胳膊压着纸的一角,右手行云流水写着。几个女人捂着嘴悄声说着什么,丫头从她们神秘的议论中知道,曹家三兄弟明天都派了活,老大曹平接客,老二曹安礼桌,老三曹顺下菜,曹家三兄弟榜上有名真出乎人意料,更惊讶的是自己也被写了上去,明天的任务是洗碗,胖婶说,是老爸让安排的,说以后村里过事应该帮忙。丫头内心升腾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以前自己只是回来吃喝,觉得理所当然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今天这是说明自己长大了,是代表家庭啦?
李家门前终于安静下来,白天阳光暖洋洋的,一到夜晚,山里寒气逼人,人们陆续回家了。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明晃晃的照着院子,灵前传来一阵阵或真或表演性的哭声,今晚最后一夜,孝子们给死去的人奠酒,门里不时有戴孝的人进出。
多年来的习俗,奠酒由死者的大儿媳开始,后继侄媳妇,外甥媳妇,再是侄女外甥女等,最后才是儿子女儿,每人九头三拜,磕第五个头给死者倒酒,灵前的桌上,放着村里长者妇女早已备好的酒壶,并排三个酒盅,若奠酒者父母健在,取中间一杯敬给死者,若父母双亡,两边都倒,端起酒杯,高举过头,倒进桌下的瓦盆里。
人们主要看的是哭灵,这九个头过程中,每间隔时间,要看谁哭的时间长,谁会絮说,如果买了童男女,那就更有看头了,村里有专门哭灵会说的,请来给童男女吩咐,她声泪俱下,抑扬顿挫,拿捏到位,不能有重复句,不然反其效果,说是在阴间童男女不但不侍候死者,反而要死者伺候他们。哭灵者会叮嘱童男女伺候死者具体事宜,吃喝拉撒,穿衣着装,出行回归,花钱系数,根据四季变换不同,节日各异,童男女都得悉听尊便,不然,死者右手持柳条,左手拿桃木棍教训等等,这让丫头觉得阴间和人间差不多。就这样孝子们这天晚上奠酒,几乎就到天亮了。
记得小时候,头天晚上,村里女人们都涌来,自己也跟在妈妈后面跑大半夜,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哭灵,一人连续九个头,现在九头变成五头甚至三头了,不哭不说,轮回下来也就两三个小时,看得人寥寥无几。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变得越来越少。
正是农历十月十三,月光明朗,李家门前的树木婆娑,丫头又一次拿起手机,妈妈拽起女儿衣袖数落:照啥照?大晚上有啥好照的。冷呼呼的,咱回家。丫头吐一下舌头,跟随妈妈回家去。
灯下,老妈神情有点激动,给她述说前些日子曹家爷爷去世的情景,老爸则表情凝重,吧嗒吧嗒抽着烟。
说起曹大爷,和景超家一样,在村里算是成功的家庭,曹平是教师,曹安在区里当干部,托人让曹顺进了镇政府,后来转正式工。小女儿曹莉虽然没有工作,凭着自己的美貌和二哥的脸面,也嫁了个有钱人。几年前,曹家拆掉老房子,翻新了五间两层房,青色院墙、古铜色的大铁门冰冷的隔开与乡亲的交往,门前左右门墩上,两个小石狮子不屑地望着来往的人。伸出院墙的苹果树枝,像极了曹老太探头探脑的样子。
曹大爷平时走路跟人不一样,倒背着双手,挺着肚皮,抬着下巴,最多的口头禅就是:这年头,谁怕谁!直着腰,声音咳到最大,那口痰呈弧形从嘴巴飞出老远。有一次,村里一老人去世,总管安排曹大爷烧火,名字都写上了,曹大爷骂了句:让我烧火,把我还要熏死了,我给他烧他妈的x。从此,再也没人安排他活计,他高兴了拿包主人的烟吆五喝六的,俨然一副总管样子。不愿意时,连来都不来。老太太更是,很少和村里人接触,偶尔凑在一起,不是显摆就是拨弄是非。炫耀儿子女儿给自己买衣服,买电器,大冰箱里一碗剩饭放多日都不坏,有个大妈拿块吃不完的大肉,想放进曹家冰箱,曹老太说冰箱放不下,又说,冰箱不贵,咋不让你娃娃给买一个呢,大妈噎得脸红脖子粗。
有个下雨天,一个老头去曹家串门,临走时一只脚刚刚跨出大门,曹老太拿起拖把,拖拉油光发亮地板上的泥脚印,窘得那个老头把自个骂了几天。农村人的农具互相拉着用,常常东家借西家的,你家拿我家的,只有曹家一个锄头都借不出来。渐渐地,大家与曹家生疏起来。
村里老人去世,在外地的人都赶回来,抬棺待客,少不了人帮忙,也是送一个人的最后一程,礼数要在,何况谁家没有老人,谁家保证永不死人。相互帮忙,这是村子里一直延续下来的习惯。而曹家三兄弟除过年、父母过生日偶尔回来,村里人去世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为这,曹二爷曾给大哥提醒过好几次:咱老祖宗几辈都是土农民,做人要实在。工是换下的,米是碾下的,你几个儿子不回来,将来你和大嫂老了(死)谁抬你啊?曹大爷不屑一顾:我儿子都是拿工资的,他们巴结都来不及呢!这话在村里传开了,耿直的闫大叔愤慨地说:哼,儿子再厉害,你老两口死了三个儿能把你抬上那金岭埋进土里,我就服你能!大家凑在一起闲聊时表态,曹老大死后不让外出的家人回来抬棺材。
山里人坟墓不是山沟就是半山腰,没有壮年人是抬不到坟边的,村里身强力壮的都在外面打工,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几个管娃上学的年轻媳妇,谁家都有老人,终有一天会用上大家的。大家才不管你是当官的还是抬轿的,从不阿谀奉承,你曹家有权有钱咋了?让你钱烂着,权空着,不求你,不眼红你!
人终有一死,尽管三个儿子有钱有权,也没能买通阎王爷,曹老大照样要去阴间报道了。医院下了通知,拉回家准备后事,那当儿曹安还在外地,从医院回家后,曹老大就一直吊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大家说是等他那当官的二儿子,曹安紧赶慢赶扑到老爸身边,叫了声:大(爸),我回来了!曹老大动动眼皮,张了张嘴巴,喉咙咕嘟了几下,脚一蹬,眼一闭,终于去了。
三个儿子请了乐队,白天黑夜吹打弹唱,甚是热闹。儿子们的同事来了几波,来吊唁的人,不管人家吃不吃,过程少不了,曹家门户里人不多,虽然图省事买了一次性碗筷碟子,但还是忙得晕头转向,曹老二两口子,累的眼脸浮肿,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停灵柩共五天,第四天,该来的都来过了,就剩下招待村里人,可这天曹家院子冷冷清清,院里一溜的大锅热气腾腾,除过亲戚,村里人没有几个,眼看天快黑了,外出的人一个也没回村。
村长说按照常规,已经家家发烟给招呼过了。曹家人商量一下,让曹老二和村长再请一次,一个时辰不到,曹老二沮丧地回来了,村里人大多关门闭户,有的干脆锁上门,人都找不着。曹老二气得跺着脚埋怨:“我早给你们说过,远亲戚不如近邻里,你们三个,村里老(死)人从不回来帮忙,你大(爸)更是涨的不行,村里就剩下老弱病残的,这下可好,明天要是没人抬棺材,看咋整啊?你大的墓还箍在金岭坡上,没有一二十个壮劳力是抬不上去的!”当年大哥箍墓时,曹二爷就提醒过,说半山腰,还要过河,将来不好抬上去,可大哥说,那里地势高,看得远,将来子孙后代能升官发财。
曹安埋怨曹平:大哥,你这老大当的也是,我忙,你就不能回来吗?曹平委屈地说:就你是领导忙啊?村里有事咱大也没给我说过啊!曹顺气呼呼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咱出钱叫人抬!曹老二怒骂:你以为有几个钱就能把啥事摆平吗?这上下一道川,你见过谁出钱请人抬灵的,别丢老祖宗脸了!曹家一屋子人愁的半天也没商量出个主意。
曹老太憋不住,扑到老头灵前呼天抢地嚎开了:“死老头子啊,你咋就走了啊?留下这烂摊子谁收拾啊?你干脆把我也叫走吧!”她这一哭,女儿曹莉也哭开了,一屋子的女眷跟着呜咽起来!
曹老二烦躁地推了一把身边的老伴:去去去,把大嫂挡一下,让大伙都别嚎了,别添乱好不好?曹安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果断一拍桌子发话:阴阳先生说了,我大在家停放五天、六天都行,咱多放一天,今晚我们三兄弟上门磕头请人,后天席面要排场,来帮忙的好烟好酒款待!就算这次过了,还有我妈,还有我三兄弟,二大说得对,远亲不如近邻,咱以前做得不对,以后不能重蹈覆辙,我们将来还要落叶归根呢!
这道川方圆一百多里,第一次出现孝子披红挂彩上门请邻居!
当天晚上,曹家三兄弟由曹二叔领头带着,当地有个习俗:父母亡故不过百日,重孝子女若去别人家门上,对人家是不吉利的,曹家三兄弟卸下头上孝布,脱去白孝袍,身披大红缎面,到谁家门口,齐刷刷跪下磕头。
以前村里请人,都是村长拿着一包五块钱的烟,一家一根通知,这次,曹家请人一户一盒芙蓉王,两瓶饮料。刚开始,还有人幸灾乐祸看热闹,一家两家跪过后,大家都心软了,毕竟男儿膝下有黄金,都着急忙慌出来要拉起他们,曹家兄弟执意不起,曹安一揖一拜:各位乡亲,我曹安枉当官一回,不知乡亲邻里大过娘亲,请各位伯伯、叔叔、大妈大婶原谅我们,请回在外的兄弟们,最后送一程我大。我三兄弟在这里给你们磕头啦!以后乡亲们有事找我,我曹安义不容辞!说到激动处,几次哽咽。请到丫头家时,丫头娘不知所措,连声说:我家就丫头一个女子,这次还去外地了,这,这,我们老两口也帮不上啥。言没毕,竟然泪流满面!曹安忙说:二老人来就是促红我们,帮忙烧火!
晚上,家里有人的都来曹家了,个个拍着胸脯,都保证家人第二天回来。还不等打电话叫,村里年轻的媳妇们把曹家三兄弟挨家磕头的视频发到村微信群里,这下,群里炸开锅,嘲笑的,看热闹的,嘘嘘的,议论的,也有人思考:自己都有父母尚在,乡里乡亲的,不该跟死去的人计较,一喊,一说,谁开车,几个车,商量着一起回家,送曹老头最后一程。
第二天一大早,当第一辆车出现时,曹家兄弟亲自出门相迎,像是欢迎大领导,上去又是握手,又是递烟,弄得这些人反而不好意思的。
出殡这天随着曹平一声哭嚎,一声瓦盆碰碎声,装着曹老头漆黑发亮的棺木在众人的吆喝声中起灵,浩浩荡荡抬向墓地,山里人的一生随着棺材一起被葬进坟墓里。途中出现一点小状况,墓前有一米多高的石砢,绑在棺木的绳子松散了,眼看棺木就要滑下去,一个人大喊一声,几个壮年男人拼命用胸膛顶住棺木下方,终于有惊无险,把曹老头送进早就箍好的墓中,曹家兄弟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乡亲的团结力量。
下午待客也是空前的丰盛,请了城里的大厨,鸡鸭鱼肉,热凉烹炒,花样新奇,末了,村里帮忙的人,烟、酒、饮料、水果家家都有份,有人调侃:随的份子钱都不够买这些东西!这件事在村里余热了好长时间,传到外村外乡。
丫头爸吧嗒吧嗒一直抽烟,下巴几根长胡须跟着嘴巴抖动着,屋子烟雾缭绕,丫头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娘诉说完,用手捋捋耳边的白发,长叹口气,声音悲戚:我们命苦,就你一个闺女,没个儿子,每次村里过事,我和你爸都连身子躺,不换下工以后我娃就要遭罪的,所以我娃以后村里有人老了一定要回来!说着眼睛盈满泪水。
丫头听完娘的诉说,终于明白父母和村人的异常,这几年,城里的快节奏影响着自己,同时也被家里的习俗围绕着,丫头知道,好多人和她感受是一样的,老祖宗留下很多传统的东西如屋后的千年皂角树,早已经是根深基固了。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更加明朗,山峰巍峨,皂角树发出飒飒的声音,狗叫了两声,又是一片静寂了。明天,将是一个不一样的日子,全村人齐心合力送走李爷爷,再以后,张爷爷、李大伯、王大妈,一茬一茬的人都将归于这片土地!
作家简介
邓小莉,笔名山妹子,70后。陕西商洛人,喜爱读书、写作;写的是文字,过的是生活,度的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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