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打底裤和丝袜有什么区别吗?
面对自己一成不变甚至可能枯燥乏味的生活,人们常常对他人充满了好奇心和偷窥欲,作家可能尤其强烈些。处女作大卖后,第二本书反响平平的清水健二和妻子绫前往海边度假。此时正逢他创作生涯和婚姻生活遭遇的双重瓶颈期。这世上有太多只有一本成名作的作家,也有太多由热烈到平淡甚至不知何去何从的感情。躺在游泳边躺椅上的健二,机械地翻动书页,神情厌倦,百无聊赖。
在绫的提示下,健二看到一个少女和老男人的情侣组合,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开始偷窥,跟踪,甚至大白天悄悄潜入他们的房间。他寄望于从别人身上达成好奇心的满足、焦虑的缓解、素材的搜集,甚至是灵感的掘取。
电影《当女人沉睡时》的导演王颖是美籍华人,他用日本框架来讲述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笔下的故事,将西方话语放在东方视角中,更具有深挖人性的普遍意义。
阳光、暴雨、海滩、游泳池、夜晚的窗口、橘黄的灯光、大床、女孩美树的白衣、老男人佐原的摄像机,这些使健二困惑地皱起眉头。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通过跟踪,健二来到了他们去过的居酒屋。在那里,通过墙上的照片和老板的介绍,他知道了女孩的父母和老男人佐原是朋友,但佐原是什么人?老板并没有告诉他。
在游泳池旁,健二与佐原狭路相逢。这个老男人,给健二看自己每天夜里拍下的睡眠中的少女美树的录影带。他如此清奇的恋爱口味使健二震惊不已。“我要记录下她的昨天。”对女孩妩媚睡姿与芳香气味的迷恋,隐藏着一个老男人对自己的衰老和女孩终将厌倦而另有所爱的恐惧。密密麻麻的老年斑、下坠的眼角、浑浊的眼神、臃肿变形的身材,迟缓的步履,让他的衰老纤毫毕现。
从另一个角度看,由北野武饰演的中年男人佐原,更像是健二自我人格的外化。
每天被记录睡眠的女孩美树,有着好的脸庞、胶原蛋白满满的肌肤和窈窕多姿的身材,以及象征了她旺盛的生命力的好胃口,这些几乎成为所有男人永不凋零的欲望的隐喻。所以有段子说,相比女人,男人感情更专注,他们永远喜欢十八岁的女子。是不是男人们对青春肉体的眷恋,对美好事物的永恒的占有欲,使他们迫切地想要以录像的方式来留住一切?健二对绫的敷衍,是不是也是男人对青春渐逝的女子的一种厌倦?那种厌倦,说白了,也是对自我行将衰老,创造力渐行减退的逃避。
美树终于想要离开佐原,这甚至使佐原起了杀心。他不能接受背叛,虽然在居酒屋老板看来,和最好的朋友的女儿恋爱,也是对朋友的背叛。在占有欲强烈的男性看来,占有女性不老青春和保持她们对自己绝对忠诚的办法,似乎只有在影像中留住她们,或者杀了她们。将她们禁锢在录像带的甜美睡姿中,禁锢在自己充满私欲的内心中,这种极端之爱,使得他们不容被反抗。但佐原最终报案,说美树失踪了。她去了哪里,是否活着,没人知道。
健二的妻子绫是编辑,她以工作的名义来此度假,正在向另一个作家催稿。而那个高产作家的存在,无形中对健二构成了巨大压力。男性一向视事业成功为一切顺利的前提,何况妻子频繁接触的,还是和自己同一职业并且看上去比自己成功的男人。他怀疑妻子对自己不忠,既是占有欲的体现,更是对自己不忠和焦虑的掩饰。借由偷窥,借由对更加年轻的女性的身体的渴慕,他的精神早已出轨。
影片结尾,度过了创作危机的健二,在庆祝新书成功出版和绫怀孕的宴席上,偶然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佐原。表面上进入人生顺风顺水阶段的健二,在这一刻重回内心风暴的旋涡。
健二第一时间就追了出去,佐原却一言不发,对他注目良久,然后转身离去。原来,健二的自我怀疑从未消失,他会不会成为另一个佐原,其实是个未知数。佐原和美树就像一面镜子,让健二在其中照见了自己。这面镜子,也许此生将一直高高悬挂在健二的心上,永不能拿下。
佐原、美树、居酒屋的老板,这些来自自己生活之外的人,仿佛都是健二眼中的幻影,或者说他们的某一部分与健二的自我相重合,占有与摆脱,引诱与屈从、怀疑与反击、焦虑与恐惧,同时如此深刻地撼动健二的心神,只有表象上的成功,而无实质上的自在。
居酒屋老板为什么要自说自话般给健二讲雄狮的交配?绫到底有没有出轨?佐原和她一起走进电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的草帽为什么会出现在佐原的房间里?美树是爱上了他人还是仅仅从和老男人的不伦之恋中有了觉醒?她到底是被佐原杀了还是真的失踪了?侍者送给健二的便条到底是不是美树写的?电影充满了悬疑,并不一一交待,需要观众自行脑补,自行解读。其实,这恰恰是电影的迷人之处。因为人生总是充满了谜题和无解,所有对他人的窥探、训诫、解读可能都离题万里,唯有这一过程充满了探险、追寻和思考的刺激。
居酒屋老板端出了一碗又一碗看似无味又似乎充满玄机的人生鸡汤,他问被好奇心驱使前来的健二:“你知道打底裤和丝袜的区别吗?”是啊,对一个男人来说,他更关注的是女人的身体,而非其他,健二怎么能回答出这样看似无聊的问题呢?老板只有自问自答:“即使都是黑色的,打底裤和丝袜也是不同的两样东西。打底裤是厚的,丝袜是薄的。打底裤也有薄的,但也比丝袜厚。厚度的单位是旦尼尔。旦尼尔很性感的,他们研究出最吸引男性的旦尼尔是40-60之间。前面看是黑色的,但弯曲时会变得透明,露出肌肤。”
事实上,少女美树只穿白棉袜,只有年过三十的绫才穿丝袜。绫从高产作家那里“工作”回来,站在地板上换衣服,笔直的双腿在黑丝袜下呈现妖娆风情,和略有皱纹的脸形成鲜明对照。那是蜜桃甜美多汁期的最后时刻,是即将面临枯萎衰败时最后的惊艳。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肤浅问题,却揭示出现实中的深刻主题:你毫不关心的,正是他人所津津乐道的。而你苦苦追寻的事实真相与人生要义,在他人那里也许根本无足轻重。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有猎豹的速度,但却往往带来万千错讹,于是就用黄佟佟的话来安慰自己:不影响阅读,这叫抓大放小。曾有两位小助理来帮我校对,一个特别有文采,会写题材广泛的故事,我叫她刘文采;一个特别认真,每有疑问,即刻在网上查询,务必做到字斟句酌,一丝不苟,我叫她刘认真。近日,刘文采有小恙,刘认真学习任务繁重,我心疼她俩,不敢增加她们的工作量,遂重蹈覆辙。此篇是为杂志写的影评,承蒙广东映山红老师校对把关,不胜感激,真诚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