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该怎么读?学会这一点,古诗的精彩世界将向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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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的古典诗歌来说,它的表达自有一套非常独特的技巧和规律。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我们很可能就无法领会到古诗的魅力。

作为中国最古老的诗集,《诗经》是许多人想读却又读不进去的一部书,为什么读不进去呢?今天,我们就用《葛覃》这首小诗做个“麻雀”,来解剖它一下吧。

“一幅画并不是由其中的各种元素简单堆砌而成的。一头奶牛,单看过去就是一头畜生;一片草场也只是密密麻麻的野花、野草连缀而成;至于那穿过树叶的阳光嘛,说白了不过是一束光线而已。但是啊,一旦你能将这些东西很好地融合起来,奇妙的风景就有可能出现。”

——《怦然心动》

这是电影《怦然心动》当中最让我心动的片段:父亲从前作画的时候同朱莉·贝克聊天,用上面这段话启发她如何去发现生活的美好。

一个偶然的机会,朱莉为了捡回被树枝挂住的风筝,爬上了小镇最古老的一棵梧桐树。

站上树梢的那一刻,她放眼远眺,好像突然钻进了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气泡——那里面,有晨曦、树林、草场和民居组成的奇妙幻景,隔绝了一切尘世的喧嚣,宁静而恬适,就像在梦里一样。

只可惜,朱莉的梦刚开篇,就不幸夭折了:那片土地的业主计划盖一间新屋,而古老的梧桐树正在规划的基址上。业主命令工人伐去了梧桐,而朱莉的梦也随着它的轰然倒塌,破灭了。

“那只是一棵树而已”。

“不,不仅如此。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站在上面的时候,那种美妙的体验。”

——《怦然心动》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伤心,朱莉开始对周围的事物变得淡漠。循循善诱的父亲为她画了这幅画,画里正是那棵古老的梧桐。连大学都没有念完的父亲不会高谈阔论,但这幅画却实实在在地鼓励了女儿:生活总不免有些悲伤,但你决不能因此熄灭了那颗向往美好的心。

很可能,在我们的生命中都留下过类似的关于父母的回忆,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把那些美好的回忆写成令人感动的作品,至少这件事在许多年前曾经带给我深深的挫败感。

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孩子,班主任老师希望我能写一篇文章,在母亲节那天召开的家长会上宣读,内容就是“我的母亲”。虽然我发自内心地认为我的母亲为了教育我成人,给了我最大的疼爱,花费了比别人的父母多得多的心血,但要把它白纸黑字地写成故事,我却一时词穷了。

家长会的那天,妈妈抱着我的时候,我一边感受着她的温暖,一边想起老师对我的责备——“你妈妈在你身上费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连篇短文都写不出来”——羞得面红耳赤。直到今天,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我仍会感到自责和遗憾。

但跟那时不同的是,现在的我终于明白:写不出文章,不是我对母亲的爱出了问题,而是我没能找到像朱莉那样的“一棵树”。感情是多么抽象的东西啊,不把它附丽在一个具体的物象上,别人怎么看得懂?

但是,选择什么样的物象,这里头的学问可就大了。别说我当年那样一个混沌未开的稚子要无所措手,就算曾经被中国人奉为圣典的《诗经》,也不见得能做出漂亮的示范。比如下面这篇《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这是《诗经》中的第二首作品。关于它的构思,程俊英、蒋见元撰写的《诗经注析》是这样分析的:

《葛覃》本写归宁父母一事。因归宁而澣衣,因澣衣而及絺绤,因絺绤而念刈濩之劳,因刈濩而追叙山谷蔓生的葛,及集于灌木的喈喈黄鸟所触起的归思。

但首章却偏从中谷景物写起,由葛及衣,至末句才点出归宁本意。所以吴闿生《诗义会通》称赞《葛覃》是“文家用逆之至奇者也”。

——《诗经注析》

这段话对部分读者来说,可能还略显模糊,我把它翻译得更直白些,大意该是这样的:

这首诗描写的场景是一个新嫁娘正在浣洗治装,准备回娘家探望父母。她一件一件仔细地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联想到做女儿的时候那些采葛制衣的温馨往事。

为了表达自己对过往的生活以及对父母的留恋,她就着采葛的回忆打了一个比方,把自己比做喈喈鸣叫的黄莺,而把茂密的葛藤比喻做父母的家。黄莺在葛藤中自在穿梭,就像她在原生家庭中幸福地生活过一样。

如果照前文所说,我们应该为抽象的思念之情选择一个物象,将这份感情清晰地传递出来,那么很明显,《葛覃》的作者选择了葛藤和黄莺。

然而遗憾的是,我把这首诗反反复复地读过很多遍,诗人笔下的葛藤和黄莺就是不如朱莉·贝克和她父亲的那棵树那样打动人。这是为什么呢?

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提出过一个理论:意境的“隔”与“不隔”。他举例说:

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人间词话》

王国维例举的是欧阳修的这首小词: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少年游》

这首词的上阙写一个女子在暮春时节,孤独地伫立高楼,眺望远方,期盼着她思念的游子,而下阙则用典故暗示了游子的身份和处境。王国维说,上阙很好,因为“不隔”;下阙则相形见绌,因为犯了“隔”的毛病。

那什么是“不隔”呢?王国维的解释是“语语皆在目前”。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文字的形象感很强,而这个形象又能够快速、准确地传递出作品的感情来。

虽然在上阙中,欧阳修可能也化用了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休上人怨别》)的诗句,以此来暗示女主人翁对某人的翘首以盼,但即便你看不出这个典故,女子独立高楼、极目远眺的形象仍然鲜活,足以让你在第一时间读懂她的思念之情

这个女子怀念的是一个什么人呢?

为了暗示这个人的身份,欧阳修连用了两个典故——“谢家池上”和“江淹浦畔”。所谓“谢家池上”,指的是南朝大诗人谢灵运所作《登池上楼》这首诗。这首诗是谢灵运在永嘉太守任上写的,当时的他正远别京畿、索居离群。虽然诗中也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明丽句子,却掩不住诗人在暮春时节的落寞与萧索。

欧阳修拉来谢灵运,很可能是要隐射,女主人翁思念的游子,是一位像谢灵运那样被迫放逐的公子王孙,此时正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地方惆怅低吟

至于“江淹浦畔”,与“谢家池上”的意思大同小异,因为江淹的名作《别赋》中也提到了“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情景。

使用这两个典故,欧阳修本来是想借谢灵运和江淹的故事来强化游子孤独伤感的形象。可问题是,“谢家池上”、“江淹浦畔”这八字本身并不能构成这个形象。我们必须寻章摘句,从《登池上楼》和《别赋》中找出相关的描写来补足上述八字,然后才能看真游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一来,比之于上阙,下阙的文字和感情之间就多出了一个理解的环节,画成图示,应该是这样的:

上阙:⑴“阑干十二独凭春”——⑵孤独的女子凭栏远眺——⑶怀人之思

下阙:⑴“谢家池上”、“江淹浦畔”——⑵《登池上楼》和《别赋》——⑶远游公子——⑷孤独与寂寞之情

正是下阙中多出来的第⑵个环节,迟滞了我们对原作意境的融入,破坏了我们与女主人翁之间的感情共鸣。

因为我们不得已地偏离了原文的叙述,旁骛搜寻《登池上楼》和《别赋》的信息,以补缀远游公子的形象。在这个过程中逻辑推理会代替感性体验,等远游公子的形象最终被补全的时候,我们与女主人翁之间的共情很可能已经被枯燥的推理过程消磨干净了。

形象不完整,同诗情的联系不够紧密,无法让我们在第一时间穿透形象,与诗歌达成情感的共鸣,这就是“隔”。

如果照王国维的这个理论来分析,《葛覃》的诗情和形象之间存在的逻辑环节比《少年游》的下阙还多,因此有可能更“隔”:

⑴归宁父母的焦灼心情——⑵浣洗贴身衣物——⑶联想到絺绤的布料是自己从前手作——⑷联想到采葛制衣的过程——⑸联想到葛藤和黄鸟

在这个倒推式的创作架构中,《葛覃》的作者整整使用了5个环节才把葛藤与诗情的联系建立起来,实在太过迂曲了。假如取消⑶、⑷、⑸这三个环节,径直把对父母的思念附丽在衣物上,情感表达的冲击力马上就会增强。比如像孟郊这样: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

文学创作中,用艺术形象来表达情绪,追求的效果应该是简单、直接、迅速。就像孟郊的“游子身上衣”和朱莉的梧桐树那样,想方设法在第一时间“轰出”读者的眼泪来。

至于文章的叙述是“用逆”(吴闿生的意思是指《葛覃》违反常规,把诗情和“葛覃”的逻辑关系倒过来叙述)或者“用顺”,那其实都无关创作的宏旨。

参考文献:

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

王国维《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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