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初 见II朱盈旭(河南省)


初 见

☆朱盈旭(河南省)

初见,久处,疏离。人世间我等凡夫俗子的缘,莫过于这三种。后两者,像中年,不再是白面书生人如玉,心如老潭,古幽,淡泊;而初见,就像是手执荷骨朵的少年,花和人一起含苞欲放,裹不住的清气,青嫩。是世间最洁白的芬芳。
特别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情窦尚是抱香的蕾,初见,男孩女孩嫩嫩的情感迎风开,熏得彼时光阴都拧得下花汁子,又黏又香沾一手,一辈子都甩不掉的甜。胸口的朱砂痣,心头的白月光。纯净又炫目,不褪色。
少年时捧读《红楼梦》,一对嫩玉初相识:林黛玉别父进京都,初次见到贾宝玉,先是听见丫环笑道“宝玉来了”,之后宝玉近来,林黛玉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何以眼熟至此?”,宝玉先去见了他妈,又换了衣服,贾母叫他来见过“远客”,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就是“宝黛初会”。男孩儿女孩儿初见一瞬间,就彼此交换了心中的荷骨朵,从此,无论四季怎样交替,贾男生的荷,始终开在林女生的心田,林女生的荷,亦始终开在贾男生的心田,一直开,一直开。直到林妹妹香消玉殒了,宝玉就抱着心中一池残荷,走进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些林姑娘的荷,被他放在祭坛上。冰山雪莲,比雪花圣洁,暗香幽微。
初见,是惊鸿一瞥。等待,是山重水复。重逢,是柳暗花明。
我是个急性子,不喜欢等待。觉得等待是暮年,生生把一颗或者两颗水嫩嫩、鲜灵灵的心,等成了暮气沉沉,等成一枝秋荷,在霜色里风干皱缩,再也舒展不开。
我亦不喜欢满脸褶子的重逢。漫长的等待,都把心煎熬成又酸又苦的汤汁子了,容颜呢?也相思成了一枚忘记采摘的、在枝头晾干了的黑果子。不如不见。不要三分之二的人生过后,再来一场始料未及的重逢。都老成老墨了,何必要成为那感人至深的千古一阙?不想成为孤寒寂寥的唐诗宋词中的一页,只要民间,只要十五六岁的相见,只要青荷出水,只想让你初见时看到最美的我。
我喜欢初见乍欢,久处仍怦然。初见的荷骨朵结了青莲蓬,有了果实,多好!
这是我一个小民的初见爱情观。不故作姿态,不故意晦涩,很民间,很日常。像早晨的月亮,落在绿草地头,清白青嫩又干净。
红楼里的宝黛初会,是只有骨朵没有果实的初见,他们的爱情高不可及,此情只可天上有。仙气十足的爱情,不能食人间烟火。当初一起观剧的老婶婶瞎字不识一个,却语出惊人:这俩孩儿,中看不中用。我明白,她是说宝黛的爱情只能看,不能吃。
你看《凤求凰》,作者司马相如初见卓文君,顿时就疑似仙人,柔肠百结。男儿也害上了相思病: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初见,相思就荼蘼,就痴狂,就病了。甚至“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涕泪交加呢!且痴痴幻想着:“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他们一初见,荷花就开了!那是千古野生的荷花!照亮了私奔的路,千百年来的小荷们,在他们开辟的那条名字叫“私奔”的小路上,唱着凤求凰,前赴后继,大都修成了正果呢!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初见,是最终结了莲蓬的荷骨朵。虽然经历了相伴时的一点点小风波,但雌荷花是千古冰雪聪明的雌荷花,她最终用睿智和才华,让他们的爱情又重逢。柳暗花又明,柳还青着呢,花尚红着呢。一点也不老。
苏小小和阮郁,陆游和唐婉,这两对可人儿,就不行。虽然他们的初见,开得满池子芙蓉生香,白芙蓉,红芙蓉,喜脱脱的歌舞升平,年轻又貌美的爱情,似乎前程似锦。可走着走着,却有其中一人失了初见的初心,软弱了,妥协了,早早在风雨中折了擎花的青杆,软软地沉入了雨点密集的水里。躲了!剩下另一个人好孤单无助啊!一任冷风冷雨里浇透了身,凉透了心。分了,老了,甚至抑郁而终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苏东坡和王朝云,人家俩真真是初见乍欢,久处深情,把个初见的情思演绎得山长水阔,又芙蓉绕床,莲子在怀,情人在侧,耳鬓厮磨,风流又婉转。东坡初见王美人,不是在青嫩少年,而是仕途落魄季,四十岁,不老不嫩的年纪,而美人确确是芙蓉如面的小女子,始于清贫,忠诚相伴,小荷花紧紧相随老莲蓬,开花了,结了果,诞下了爱情的小荷,一枚苏家小小公子。皆大欢喜的人生。
还有那个唐伯虎和沈九娘。唐寅于青楼中初见沈九娘,就被她的才华和风姿吸引,九娘收拾妆阁为才子,为他洗砚,调色,铺纸,才子遇知音,灵感大发,画艺愈加精道。初见修成正果。爱女桃笙,便是夫妇琴瑟和鸣的结晶。
古人的初见,美不胜收十之八九。低调的奢华,隐隐的贵气透出来。唯有宝黛的初见,想起神仙妹妹那幽怜的语气,娇弱的语态 ,让人心思柔软。那是初见的另一种模样:忧伤,高贵,看月月低眉,看花花憔悴。
温软的风从书页间穿过,少时的我,在红楼里,在唐诗宋词里,在古人的爱情里,读初见。沉吟恍惚间,冷不丁,他从插图里走出来。年少,穿白衬衫。洁净年轻的白,清贫女孩儿心头一抹虚荣的高贵白。彼时,刹那间点亮了我十五六岁的情窦,初开。
记得少年时,乡野花儿肆虐地开。野花,树花,仿佛阳光不务实,都给了中看不中用的花花朵朵,却饿瘪了庄稼的种子。 食不果腹的年代,少年是贫瘠村子里的“阔少”,似乎彼时他父亲是暴发户。他家门口开满了花朵,几回暖阳,几场雨水,锁不住的春色便像一个乡间大脚野丫头,风风火火,深一脚浅一脚,急吼吼地肆意涂鸦。
少年家门前的花,开成了海。我在花下走,那是每天上下学必经的路口。良辰,美景。还有那个朱红大门里的白衣少年。
彼时。我眼里的门楼,和那座二层的白墙黛瓦小楼,它们是巍峨的。我的自卑每天路过一次就增长一次。最后,臃肿的自卑,压得我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我想脱掉自卑厚厚的外衣,想穿一条绿底白花的长裙,人儿就像白的洋槐花,娇嫩的白朵,水嫩的绿萼,像春姑娘小绿袄襟上的俏皮盘扣,锁着羞涩,又露着俏皮。
我彼时的姿态是伪装的矜持:表情幽淡,甚至有些清冷。每天,我昂着发辫稀黄的小脑袋,目不斜视地从朱红门楼前经过,拼尽洪荒之力,凝聚起短短几秒钟路程的高冷,让弹指即破的力量,支撑着伶仃的傲娇。我清楚地听到少得可怜的自尊,在心里给自己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
一切,为了院里那个白衣少年。因为,有一个开辟鸿蒙的清晨:开满露珠和花朵的晨曦里,那天,我看见他穿着蛊惑我情窦的白上衣,斜斜地跨在亮红的摩托车上,对着车镜整理头发,头发也是漂亮的黑,很青春,很魅惑。我的心动了一下,从此,它不再安分守己,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我说上东,它偏偏向西。
恰巧彼时的我,读了张爱玲,记住了那行猩红的字:我是一个骄傲的人,但是遇到他的那一天,我便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我和他,确切地说,没有初见,充其量是我遇见了他,更恰当地说,是我看见了他,单方面的,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的忧伤和自卑,每天清晨都露珠一样,饱盈清新地渴望见到阳光一样的少年,而每天黄昏又露珠一样,被阳光一样的少年蒸发掉,只在他家门前的每一片绿叶上,留下一圈一圈干涸的印痕。我的心布满一道道褶皱。
终于,和少年“初见”了。那天,他白衣展展,和他母亲并肩走着。珠光宝气、眼光犀利的妇人,昂首迎面走来,神情掩饰不住的小傲气,似乎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女孩。擦肩,无言。少年带过去一阵栀子花的清香,是衣服肥皂水的味道?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唯独没有贞静素白的栀子花。它是大家闺秀,适合养在城市的书房和花房里,皎皎美人,哪能和乡间野趣厮混?
我清楚地看见,少年轮廓分明的唇边,泊一缕温和的笑,很老成,不像他十六七岁的年龄。那次,到底算不算是初见?我和少年。他似乎没有看我一眼。从此,我在心里,就当是我和他初见了。从彼时起,我不再从他家门前过,绕了很远的路,多出来的路程,背英语单词,刚刚好!从我和少年的“初见”开始,我拼了命地用功。我的努力,带着牙印,习惯咬着唇。
我要走出白衣少年若有若无的一瞥,走出他老成温和的笑意,走出他母亲视若无物的傲气。豆蔻年纪,人儿却像一棵瘦瘠的米米蒿。不,我要做一棵向日葵,汲取书本里的养分,发了疯似的向着阳光般明媚的理想,直面。虽然,淡淡的忧伤在眉间心头飘啊飘,因为骨气,美得蚀骨呢。
后来,长大了。白裙子在晚风里。读完师范的我,成了少时就读的那座学校的老师。从白衣少年的门前过,不再绕道。高跟鞋细脆的声音,踩着他门前的暮色或露珠,小散文一样的美。他母亲终究低下了高傲的头,托了媒人去我家提亲。有个教书的女子做儿媳,本就有钱有势的他们家,岂不是更有面子?媒人咯咯地笑着对我母亲说。后来,细思极恐,我差点活成别人的面子!我和他又一次真真正正地“初见”,在我家干净简朴的小院里。他那天没穿白衬衣,局促地坐着,时不时眯起细长的眼睛看夕阳,我发现,双十年华的青年,眼角竟然生长出了细细的鱼尾纹。我的心,轰然裂帛。芒草白了青山头,一切都变了老了,回不去了......
彼时彼刻,蓦然回首,才发现,我心底那十万春色的“初见”,早已老得霜意重重了。我的“初见”,永远的十五六岁。如今错过了花季,初见实为重逢一场,有什么用?白衬衣老在了心里,该清场了。
古人的初见,多是皆大欢喜的。因为,他们的灵魂是情侣,是知音:当我看清你的脸,惹人心醉了千年,就只看了你一眼,就已确定了永远......那首古风歌词,穿越万水千山,美得摄人心魄。
我的初见,却是一片月白,一片平凉。因为,误了佳期。

作者简介

朱盈旭:笔名梅妆。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学习强国平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北方文学》《参花》《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都是》《人民代表报》《黄河报》《奔流》《兰州日报》《光明日报》《河南工人日报》《西安日报》《福州日报》《河南日报》《大河报》等,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等。散文诗歌在全国大奖赛中获得金奖和一等奖。现供职于商丘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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