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往事之“接生婆”

我们老街有一个接生婆,不知她的手艺是祖传的,还是因她就是当年下乡的“赤脚医生”,反正,方圆十里之内,能称得上“接生婆”的,只有她一人。在那个年代,女人只有半条命。生孩子跟过“鬼门关”差不多,过了这一关,才算捡回了另半条。在“剖腹产”还是个新鲜名词之前,“接生婆”算得上老街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01在老街上,几乎没有一个怀崽婆是坐在家里等着临盆的。马上就要生了,大多还在外面挣工分。听听老街上的年轻妈妈围在一起聊天时的话题——“我生狗伢子时,上午还在虎形山挑尿桶,突然感到肚子有点痛,下午就生了。”“我生牛伢子时,下午还在队上场里摘柑子,一脚踩滑了,觉得肚子痛,幸亏我男人用板车把我拖了回来。”“我生艳妹子时,正挑起一担牛粪过喜鹊塘,走着走着有点不对劲,发觉肚子有点痛。低头一看,裤子有点湿,怕是羊水破了。当时,身边没有人,我是硬撑着扁担回的家。幸亏离家不远,不然怕是要生在大路边了。”……这些年轻妈妈,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一个个谈笑风生;又好像是早已参透了人生,根本把老人家讲生孩子有多险有多险当一回事。唉,真是要多任性就多任性。

02唯一不敢像她们这么任性的,是“接生婆”。那时候,莫说是手机,连部座机都很金贵,除了鱼洞口哨所、区公所、邮电局和兽医站,怕是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有。她不敢出远门,不管到哪里去,都要给周边的人“留口讯”。因为她最清楚,生孩子可不像是母鸡下蛋。“险象环生”,用在她这个行业上最合适。用现在的话来讲,她是每天都在备勤的应急队员。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几个怀崽婆会算预产期,就算是知道了,也要忙着挣工分。

“接生婆”有点像消防队员,平时没什么事,有事就是急事、大事。越是忙的时候,那些平时窝在娘胎的娃就越不安分,接二连三地争着“横空出世”,仿佛老街哪里有猴戏看。有一次,她一天连接三回生,累得她饭都不想呷。回到家,屁股一沾床眼皮就只打架。好几次,连鞋都没脱,靠在床头上,她就睡着了。临睡前,她还在想,幸亏今天这几个怀崽婆还比较争气。当时,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母子平安”。那家的婆婆像是在金銮殿里得了恩旨一样,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把“母子平安”这四个字,从内房传到门外,从门外传到堂屋,从堂屋传到了老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浪,一声比一声亮!

03在老街上,男人见到女人,喜欢瞅脸蛋;接生婆见到女人,喜欢瞅肚皮。男人脸蛋见多了,一眼过去就能打个分,及格不及格,漂亮不漂亮,心里自然就有杆秤;接生婆大肚皮见多,一眼过去就像是扫了一个“X”光,是单是双,是崽是女,十不离八九。老街上的小翠自怀上以后,街坊上的嫂子们就经常拿她的肚子开玩笑。“小翠呀,最近爱呷酸菜呀,酸崽辣女,怕是怀了个带把的。”“小翠呀,最近爱呷辣椒呀,酸崽辣女,我猜是个不带把。”

“大姐呀,我也不晓是什么原因,最近特别想呷酸辣椒。”小翠一句俏皮话,搞得老街上最经典的“理论”自相矛盾。“小翠呀,我看你的肚皮怀得蛮尖的,圆崽尖女,怕是怀了个女呀。”“小翠呀,我看你的肚皮不像是尖,依我来看,有点圆,我当初的肚子也是怀得圆,生了个崽。”“大姐呀,我也觉得奇怪,前几个月我这肚子,还是蛮圆的,只是最近越看越尖。”小翠又一句俏皮话,把在场的嫂子们给逗乐了。“不管是崽是女,这能干的样子,肯定是学你。”小翠被嫂子们给逗得脸红,在吃吃地笑。

04无巧不成书,话音刚落,接生婆正好路过。“老姐姐,你过来仔细看一下,小翠她怀的是崽还是女。”“依我看,是个崽。”“小翠呀,连老姐姐都说是崽,你还不相信。”小翠脸又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老姐姐,你给她摸一下,看肚子是圆还是尖?我们隔着衣服只能靠猜。”接生婆看了看小翠,说:“妹子,你快要生了,干脆回家去吧,我帮你看一下。”那时的人,哪里有现在的金贵,每月做一次产检,还隔三差五地呷保胎药。像小翠这样产前遇贵人的不多,大多数是羊水破了才想起要找接生婆。

接生婆让小翠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给小翠摸了一遍肚子。然后,又仔仔细细地问了问小翠最近的一些情况。她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对小翠讲:“妹子呀,你胎位有点不正,我帮你正一下。”幸免发现得早,不然,真到临盆就会难产。小翠她不懂,被老姐姐的手一摸,脸就红到了耳根,再一正胎位,脸上就像是喝了二两老白干一样,红得发烫。小翠的婆婆赶回知情后,脸都吓白了。婆婆是过来人,她深知,胎位不正,意味着什么。加之,小翠不是她看好的那种“大屁股”。一个字,“险”!她打了一大盆井水洗净手后,整了整斜开襟的衣服,十分虔诚地到神龛面前烧香化纸。她嘴里念念有词,感谢祖宗菩萨阴中保佑,让小翠路遇贵人,感谢贵人出手相救,此恩此情,没齿难忘。

05她记得,接生婆还没有当接生婆之前,老街上常常出现“只见怀崽婆笑,不见婴儿哭”的年景。老街水好,怀崽容易,但生实不易,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子克母亡,要么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她记得,五里圳大江边上的大柳树下,不知埋了多少个短命鬼。五里圳那里的山,虽说秀美,但因其过于险峻、贫嵴、阴森,不被风水先生看好,没有一家把祖坟安在那里。那里的山太陡,老街人称为“半山”,一是因为一座山被五里圳分成了两半;二是因为那里不是个全福之地,按老街的规矩,半路夭折的,大多埋在这里。久而久之,怀崽婆也不笑了,因为她们担心听不到婴儿哭。

她还记得,在老街上,有一个女人老是怀不上,好不容易怀上了又流了。后来,终于怀上了,到生时,却遇上难产。当时,她男人正蹲在门外着急地等。“要大人,还是要小孩?”产房里传话来了。“都要!”“怕是不行,做不到。”“背时呀,遇到个难产鬼,我要崽!”声音传进了产房,接生婆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哎哟,我的娘啊。”产房里传出来了冤天鬼叫的呻吟。声音渐息。“妹子,再加把劲,生出来了,看到头发了!”整个产房里,只听得到接生婆的加油声。她捏着这个苦命的女人的手,暗自加劲,手心都出汗了。终于生了,是个死胎。

06她男人人称“火三爷”,脾气坏得很。听说生了个不会哭的,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一脚踹开房门,冲到床头,对准他婆娘还在流血的裆部,一刀砍了下去。“你这个不争气的婆娘,你这个不争气的XX!”当时,接生婆正拉着她婆娘的手,在安慰这个苦命的女人。忽见刀光一闪,她抓起一个枕头转身就砸了过去。“哐当”一声,菜刀掉到了地上。被她砸懵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因得不到“接班人”而疯狂的男人。他的婆娘被他吓傻了,一个劲地直发抖,一个劲地直流泪,一个劲地直摇头。这个可怜的女人呀,牙关紧咬,嘴唇紧闭,面色苍白,屁股下面垫的黄草纸,红透了五六层,血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已在奈何桥上徘徊了一天一夜了!若不是心里挂着肚子里的那个崽,怕是早就去领纸钱了。

被她血染透了的这种黄草纸,是老街上用来打纸钱用的。不知为何要用这种纸,或许是用来买命的,就像是一张空白支票,若遇上难缠的产难鬼时,爱填多少就填多少。火三爷狠狠地跺了一下脚,把菜刀踢到了一边,又跑到厨房,操了一把斧头冲到堂屋里,一手抡斧头一手叉腰,对着神龛直骂:“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祖宗,管个鸟事,天天给你们烧香化纸,有什么好呷的,哪次不是先供你们,你们的良心又在哪里?”“我供着你有个鸟用!”他一边骂,一边扬起斧头就劈。

火三爷的神龛是木制的,几斧头下来,神龛就破了一个大窟窿,整个堂屋里一下子就变得亮堂堂的。“火三爷在家劈神龛!”闻讯而来的街坊们,远远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谁也不知道今天火三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安慰完火三娘后,接生婆蹲下身子,拍了拍正瘫坐神龛前的火三爷的肩膀,柔声地说:“三娘是个苦八字,你也是。你又何必为难三娘呢?若再为难三娘,你以后莫再找我。”说来也怪,自从火三爷把那不管事的神龛劈了之后,被他整得服服贴贴的先人们,纷纷暗中助力。火三爷三年得一女一崽,一个叫天仙,一个叫恕人,其中一个还呷上了国家粮。“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火三爷给儿子取的这名字来看,接生婆的那席话他是听进去了。

07在那个年代里,多子多福。生个崽,腰板直,有面子。生个女,矮三分,可从来就没有人愿揭穿接生婆最常说的那句“谎言”:“依我看,是个崽。”依我看,在老街上,就是估计的意思。若生的是崽,主人自然高兴;若说错了,也无非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再说,得了崽的人自然会帮接生婆说话:“就你说不准,那为什么说我家怀的是崽,灵验得很。”其实,接生婆爱说的“谎言”,绝不止这一句。可惜,男人大多是听不到,除非,他老婆生产时,他的耳朵一直都贴在门上。“妹子呀,你宽心哟,你可以满街子上去问,哪个伢子哪个妹子不是我接的生。”怀崽婆一听,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不紧张了当然是好事,但生崽可不比母鸡下蛋。有的胎儿,一心闹腾着“世界这么大,想出去看看”,可到临门之时,却喜欢打“退堂鼓”,探了点头又缩了回去,探了点头又缩了回去,好像在说“还是娘胎里好”。可就这么两个回合的一探一缩,就像那个“大闹天宫”孙猴子戏弄铁扇公主一样,硬把她娘折腾得死去活来。

“妹子呀,出来了,生出来了,你再用一把力。”听接生婆这么一喊,怀崽婆一兴奋,牙一咬,心一横,刚才还想赖娘胎里的小家伙,就这么乖乖地投了降。其实,接生婆喊这话时,她可能连孩子的一根毛都没有见到。可事实就是这么神奇,她的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阵痛中的怀崽婆,哪个不想抓住它。接生婆,在产房里,就是发号施令的将军。她的权威,无庸置疑。 “递毛巾!”“递剪刀!”“递抱裙!”……接生婆说话声调虽不高,但落音绝对铿锵。她将小家伙脐带剪断后,把他放在抱裙里包了起来,递到怀崽婆的面前。眼见为实。接生婆刚才说“出来了”,果然是生出来了。没有人怀疑过接生婆的这句“谎言”。不是没有人会怀疑,而是没有人敢怀疑。在那个年代,生个孩子,靠的是执着的信念,靠的是坚定的决心,靠的是薪火相传的的信仰!

08到剖腹产流行时,接生婆也渐渐老了,淡出了舞台。有一次,我遇到她,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她笑吟吟对我说:“崽呀,我记得你,你是我接生的。”记性有这么好,我有点不相信。请原谅我已记不起她的名字,可当我凝视她的双眼时,我惊奇地发现——她的眼里竟藏有我母亲的柔光,几丝关切,几丝怜爱,看得我心里暖暖的。“崽呀,你叫军伢,对么。现在当兵了,唉呀,要是你娘还在,该多高兴呀。”她居然还知道我的乳名。我母亲走了二三十年了,可当年她生我时第一次看我的眼神,竟被她珍藏,储蓄在漫漫的时间银行里。我突然觉得,仿佛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平行的世界,有的东西已经远去,有的东西还在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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