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杨雨讲解丨冯延巳《鹊踏枝》: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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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你好!今天这一讲呢,我们继续分享冯延巳的另外一首词。

《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在这里呀,我补充解释一下,《鹊踏枝》这个词牌名,《鹊踏枝》是唐代教坊曲,唐代的风俗是以鹊声报喜,就以此来作为调名了,宋朝以后晏殊将《鹊踏枝》曾经改名为蝶恋花,取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东飞伯劳歌当中的“翻阶蛱蝶恋花情”这样一句诗来作为调名。《鹊踏枝》又名《卷珠帘》,因为宋朝词人赵令畸词中有这样两句“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除了这几个别名以外,《鹊踏枝》,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凤栖梧,取自杜甫秋兴八首当中的一句“碧梧栖老凤凰枝” 。

冯延巳显然是非常喜欢《鹊踏枝》这个词调的,他写了14首《鹊踏枝》,我们这两期分享的正是其中最著名的两首作品,再细读这首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前呢,我想和大家解释一下和这首词有关的一桩词坛公案,有心的听众朋友可能已经发现了,这首词不是欧阳修写的吗?怎么我又说他是冯延巳的作品呢?对了,这就是这桩公案的核心问题了,因为很多版本啊,都将这首词的作者署名为欧阳修,当然也有不少版本的,将其署名为冯延巳,那么问题就来了,他的著作权到底应该归属哪一位呢?这首词写的太好,太有名了,无论将他署名为冯延巳还是欧阳修好像都说的过去,比如说李清照就很喜欢这首词,而且明确说了,这是欧阳公欧阳修的作品,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语,余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李清照还模仿这首词,也填写了好几首,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为开头的词。例如:”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又如:“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李清照是北宋人,又是博学的大才女,生活的时代的距离欧阳修并不太遥远,她说的应该总没错吧,大才女也有犯错的时候,李清照在这里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我可以基本肯定的说,这首《鹊踏枝》的作者就是冯延巳,那我的证据是什么呢?有两大证据啊,可以证明冯延巳的著作权。

第一个证据。欧阳修是冯延巳的铁杆粉丝,经常刻意学习,甚至是模仿冯延巳的作品,几乎到了可以乱真的地步,那欧阳修平时是怎么模仿冯延巳的呢?他常常是先抄写一下自己喜欢的冯延巳的词,然后呢,再把自己模仿的词写在下面,两相比较,看看自己和偶像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这样的学习效果肯定是非常显著的,清代的学者刘熙载就曾经这样评论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这就是说晏殊和欧阳修都部分的继承了冯延巳词的特质,并且还进一步的形成了自己的个性风格。不过能这样亦步亦趋的学习和磨练。也导致了一个连欧阳修自己都不曾预料的后果,因为他自己后来也成了北宋的文坛盟主,成为了别人的模仿学习榜样。而后人在汇集欧阳修的手稿的时候,就常常分不清哪些词是冯延巳写的,哪些词的著作权应该归属欧阳修,这两个人的词混杂的现象非常严重。例如最为有名的这首《鹊踏枝》就既结于冯延巳的词集,又被收入了欧阳修的词集,那么怎么能够判定他是冯延巳写的呢?冯延巳的词集《阳春集》在北宋初年就已经散佚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阳春集呢,是他的外孙编订的,在嘉祐三年,也就是1058年,冯延巳的外孙陈士修开始重新整理他的词集,并且仍然取名为《阳春集》,一共收录了冯延巳119首词,《杨春集》面世的时候,欧阳修仍然健在,时年52岁。以欧阳修对冯延巳的喜爱的程度,一定是会仔细阅读偶像的词集,并且会把偶像的作品放在案头,经常去欣赏的,如果他看到自己的词作,居然被误收入冯延巳的词集,署上了冯延巳的名字,那他一定会提出抗议,并且要求改正的。欧阳修从来没有对冯延巳的著作权提出过任何异议,这说明连欧阳修自己都承认,这首《鹊踏枝》应该是冯延巳的作品。

第二个很有说服力的证据是王国维的儿子王仲闻,曾经发现一份极有价值的文献,北宋人崔公度曾经见到过冯延巳的亲笔手稿,其中就有这首《鹊踏枝》,而且崔公度还在冯延巳词集后面写了一篇跋,明确提出冯延巳有不少的作品都被误收入欧阳修的《六一词》当中了。那崔公度是个什么人呢?他的话为什么可信程度很高呢?原来崔公度曾经受到欧阳修的大力提携,欧阳修是他的恩人。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很密切,所以崔公度对欧阳修的创作应该是相当熟悉的。连他都这么肯定,这首词的著作权当属冯延巳,那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了吧,

一首“庭院深深深几许”,让李清照一连模仿好几首。又让世人对其著作权众说纷纭,那可见它的魅力有多大了,那接下来我们不妨再来细细的品读一番。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看来呀,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闺怨词,词的上片主要是写一个闺中女子,期盼自己的情郎。”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既是写景,更是一种情绪的叹息,那层层紧锁的庭院,到底有多深哪?独处深闺当中的那位女子,拼了命的想看向远方,可是她能看到的地方只有数不清的重重帘幕,只有烟雾凄迷的杨柳。这又是一个杨柳迷茫,暖日含烟的暮春时节,被锁在深不可测的庭院当中的女子,她到底想看到什么呢?“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她想看到的是她的情郎,玉勒雕鞍是马的美称。玉勒是以玉制成的马衔。而雕鞍呢,是装饰,有彩色图案的那种比较华贵的马鞍,所以玉勒雕鞍,当然是代指情郎所骑的那匹马了。游冶这个词呢,有暗含贬义,说的委婉一点的是出去找乐子,说得直白一点的就是出入秦楼楚馆,追逐声色。你想想看啊,一个富贵公子哥,骑着装饰豪华的高头骏马,流连在声色繁华之地,那回头率该有多高呀?章台就是秦楼楚馆的代称。章台最早是秦代所建的。故址在今天陕西省咸阳市的附近,是秦宫的排灌之一,台上有台阶名为章台阶。在当时就是人们游乐的地方,后来就泛指歌妓聚居的地方。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词读到这里,问题又来了,既然女子被深锁在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闺之中,压根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她又怎么可能看到情郎此时此刻正游冶在章台路上呢?其实呀,我们仔细一想就能明白了。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原来这并不是女子看到的真实场景,而只是她的想象之词,我们大概也能够体会这样的心情吧,假设有一个留守妻子,丈夫长期在外打工,在那个年代又没有手机,可以随时查岗,经常是很久都收不到丈夫的音讯,那只要妻子有那么一点点的多疑,她很有可能就会猜测,丈夫会不会变心呢?丈夫会不会花心啊?越是长久看不到丈夫,越是要无限的脑补丈夫在外的种种可能性,越是多疑就越是止不住要猜测,越是猜测就越是担心、恐惧,越是魂不守舍,所谓关心则乱。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这首词当中的女主人公也是这样,她越是想看清丈夫现在的样子,可是重重叠叠的高楼,越是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到,完全可以想象啊,当这位女子凭空脑补出“玉勒雕鞍游冶处”的场景的时候,她的心啊,一定是痛的在滴血啊!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当年丈夫,潇潇洒洒的抛下这句话,离家远走的时候,他也许还没有想到,就此留下了一个永远挣扎在思念、猜疑和痛苦当中的思妇。

“庭院深深深几许”,深深深三个字,连写三个叠字,读起来还显得那么和谐动人,也可见词中情景之深和意境之深,其实不仅仅是李清照酷爱这句词。历代诗人们都酷爱模仿这句词的句式像:“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携空醉归,更更更漏月明中,树树树梢啼晓莺等等,不一而足。虽然这些句子都写得不错,但比起原创“庭院深深深几许”来,毕竟还是有差距的。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深闺中的女子,在这深深深几许的庭院当中,思念着那位永远在外杳无音讯的意中人,层层帘幕阻挡了女子渴望追随情人而去的脚步,而重重高楼也切断了她遥望情郞身影的视线。既然看不到远方的爱人,那她的视线就只能收回到那个深深深几许的庭院里了,那么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女子只能无助的倚在闺阁的门前,看暮春黄昏的风雨交加,雨横风狂这四个字虽然是写景,可是我们完全能够体会到,女子内心那种近乎崩溃的情绪,一个横字,一个狂字,风雨如此狂暴,眼看着庭院当中盛开的繁花,就要被摧残殆尽,女子甚至想关上门,将风雨挡在门外。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春天的脚步,岂是你想留就留得住的呀,每次读到这两句,我总是忍不住的想,女子想要留住的不仅仅是春天,也不仅仅是自己青春的容颜,应该还有男子匆匆离去的马蹄声吧。春天、青春,爱人她都想留住,可她一样都留不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和女性命运最相似的可能就是鲜花了,所以女子想在花园那里寻求共鸣,寻找安慰,可是花和她一样,没有力量主宰自己的命运,花不仅不能给她答案,连花自己也只能任凭暮春的狂风吹落,空荡荡的秋千旁,乱花飘零,再一次激荡起了女子内心强烈的惜花伤春之意,那她的惜花伤春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爱情失落,青春逝去的哀叹呢?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两句是历来传诵的名句,而且简简单单两句词却营造出了层层深入的意境,就像清代的词学家所分析的那样:“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欲浅而意欲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这两句词,或许还受到了严恽落花诗句“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的影响,只不过冯延巳化用时,情绪更加强烈,意境也更加的深沉了。那如果要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这一首《鹊踏枝》的主题,我们可能都会很快想到一个词,那就是“闺怨”,上一期我们读冯延巳的《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提炼出来的关键词是“闲情”,两首词一对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一首词是写闺怨。一首词写闲情。好像是不同的,但其实两首词的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都在表达生命的焦虑感,而这一首“庭院深深深几许”,虽然是用了一个怨妇的口气在抒情,但结合冯延巳自己的人生经历,我们也许能够理解为什么冯延巳他也会男子而作闺音,用女性的口吻来表达自己的人生焦虑了。在这里呀,我还要和你讲一个词坛上广为流传的小故事,冯延巳作为南唐宰相,尽管中主李景对他颇为信任,但是伴君如伴虎的焦虑始终是如影随形的。

举一个著名的例子,冯延巳还写过一首《谒金门》词,头两句的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传说中主李景听到这首词之后,就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啊,冯延巳立刻对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李景一听很高兴啊,李景也是个文艺全才.”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他摊破浣溪沙当中的名句。

那这一段问答,历来被看作是南唐君臣爱好文艺,风流儒雅的代表。也有人发现了其中暗藏的讥讽。其实这是中主李景的试探,他疑心冯延巳在词当中是借风吹皱一池春水,来讽刺他治理国家不当,引起了政局的动荡不安。所以李景就责问冯延巳了,我这么做,关你什么事?要你来写词暗中讽刺我呢?而冯延巳聪明的回答,其实是在说咱俩的词都不过是写点伤春悲秋的情怀,风花雪月而已,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呀,只不过我的词没有陛下您写的那么好罢了。这两个人的对答,看上去像是文艺青年的互相吹捧,却是在相互较劲儿,针锋相对呀,设想一下冯延巳如果不是那么对答如流,很可能这一次问答的结果就是一场文字狱了,冯延巳的士宦经历,也证明了这种焦虑。他虽然位至宰相,但是也曾经历经几度罢相,说明皇帝对他的宠幸也不是无条件的。再加上南唐偏安一隅,内忧外患,从来没有消停过,这一切都不可能让敏感的词人高枕无忧。从历史记载上来看,冯延巳显然也不是一个强悍的能臣和贤臣,他对治理国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措施,像马令的《南唐书》甚至还将冯延巳列为奸臣之流。在这里我并不想对冯延巳的人品做出什么评价,但是风雨飘摇的弱国之臣,风雨飘摇的人生都会加重他的焦虑感,而这种焦虑,就不仅仅是伤春悲秋那样,纯粹的生命意识和时间意识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其实,闺怨也好,闲情也罢,词人填词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代人立言,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寄托自己内心的情怀,那读这首“庭院深深深几许”也是如此,不必拘泥思妇的闺怨之情啊!

下一期,我们要一起去拜访北宋词坛最受欢迎的流行音乐制作人,这位词人被晏殊挤兑,被苏轼妒忌,那你猜猜他会是谁呢?下一期我们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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